传言大户人家的庭院里可以放马,这话用于别处可能有点夸张,但于陈家府邸却是恰如其分。大伦帝国西北第二军团指挥官——奉武侯陈楚风作为北胡镇城主,现居住于北胡镇东北处的苍木街。城主府横跨整条街道,里面亭台楼阁相互勾连,草木葳蕤绿意氤氲,羽毛绚丽的鸟儿、穿红戴绿的童仆,在里面来来去去,就算是在萧瑟的秋天,却别有一番颜色。

    陈府东边庭院靠着蒲草街的地方,临街开了一道侧门,朱漆大门大方地敞开,中间修了一条马道,两边门房连着马厩。远远地,吴岩就能听到里面传出嘶鸣声。不过他并没有被立刻带进陈府,而是跟着陈荣来到了蒲草街的一家酒店里。

    “陈二爷,您来了!快,快,里面请,里面请。”店里的掌柜迎出来,点头哈腰地说,“大小姐在二楼的包厢里等着您呢。”说着,他领着一行人进了酒馆。

    酒馆内人满为患热闹非凡。他们大多是陈府的宾,因为陈家大小姐在这儿,所以都唾沫横飞地谈些相马之道。吴岩大致听了去,其中不过是些世俗之论而已,只不过待会可能用得到,他也就暗暗记下了。不过,吴岩很快就发现这些东西都已过时,寻常的马经在陈府这已经跟不上潮流了。

    吴岩被带到二楼的包厢里时,她正与人讨论如何去撰写一本和马有关的书。

    一位白发老者,举杯到了嘴边,还没喝就放下,颤悠悠地开口说:“大小姐,你说的这些故事太荒诞不经了,根本无法取信于人。飞马都有能耐上天了,以它的心性,它怎会让人骑?纵然有得道之人将它收服却不尊重它,明明自己能飞了还大摇大摆地骑在它身上。这种人他根本不懂马,不懂马算得道之人吗?依老夫看,这故事不合理,得改!”

    “可笑!马本来就是让人骑的,只不过所遇非人才会隐遁原野而已。飞马固然神异,但终究是马,骑了也是应该的。得相马之道者必定是爱马的人,遇到飞马哪有不想骑的道理?如若不骑上去,马就不是马了。再说了,我找你们来编撰《神马志》是编给我看的,至于其他人爱不爱看,我哪里有空管?”陈静头梳云鬟,身穿锦绣霞衣,挥斥谈吐时正背对着吴岩等人。

    一个头戴方巾,身穿白袍,斯文打扮的中年男子听了这话,点头说:“陈大小姐所言极是,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万物自有其分内之情,此乃圣人之道。无论神仙凡人,还是古灵精怪,都得按礼办事。”

    “谢先生,你不要逮着机会就讲这个。要我看来,与其杜撰些子虚乌有的故事,不如把昨夜逐影跌伤了陈公子的事弄清楚。”一个身披豹皮大衣的粗犷男子边啃着一根火腿边说。

    陈荣正愁无从置喙,听此连忙走上前去,低声对陈静说:“姐,人我已经带到了,你自行处置吧。”说完,他转身便往外走。

    “站住,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要问你。”陈静一把将他抓住,转身瞄了眼吴岩,起身离座辞别宾,带着吴岩等人离开酒楼。

    陈家大小姐一走,就好像春归花落去,整个酒楼瞬间空了一半。跟在后面的吴岩自然明白,陈静已被她父亲委以重任,负责城主府宾往来接应之事了。城主府院落的高墙之内,依靠墙壁搭建了一条长长的廊道,里面正坐满了争争吵吵的士人,以及许多舞刀弄枪的豪。见了陈静等人,他们都停下了动作,无不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

    一行人来到了一个马棚前,和一排气宇轩昂的骏马隔着槽沥对视着。陈静凤眼圆睁,直瞪着吴岩,指着里面的一匹,声音清脆地说:“你昨晚伤了它,你去给他道个歉。如果它肯原谅你,那我也不跟你计较。若不肯的话,那就有你好受的了。”说完她摸着马儿的鬃毛,嘴里喃喃地说要给它找回公道。

    “姐,不过是一匹马而已,犯不着这样子。”陈荣连忙劝说道。他虽然平日横行乡里,但都是些小打小闹,远不如他这位老姐什么都能干得出来。而最令他无奈的是,因为陈静财大气粗赔礼丰厚,说什么陈家子弟闹事也不能丢了身份,一旦他平常在外稍有磕碰,陈静就出钱补偿别人。陈荣被打造成了个散财童子,乡亲邻里将他视作大善人,弄得他想单纯地做一个“坏人”也做不成。

    听了陈荣的劝阻,陈静双眉微蹙地说:“闭嘴!你偷偷骑我的马出去,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接着,她向吴岩努了努下巴,笑着说:“开始吧。”

    “可是,陈大小姐,我又不会马语,该怎么同它沟通呢?”吴岩为难地问。

    陈静不耐烦地说:“心诚可通鬼神,你若诚心道歉,它自然会明白。”

    “它或许会明白我的心意,但是诸位又怎么知道它所思所想呢?”

    “它原不原谅你,问问马蹄就知道了。”陈静笑着催促道:“快给我道歉!”

    说话间,一个壮汉肩上扛着一块门板,手里拿着一根粗麻绳,正一路小跑往这边过来。吴岩见此,心里岂会不知,心想:战马铁蹄之下可不是闹着玩的,说什么也不能听之任之。他心里虽然着急,但表面却不露声色地说:“陈大小姐。昨夜之事,皆因我一时慌乱所致。我对此感到万分的愧疚,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向这匹马道歉的。”顿了顿后,续道:“所谓事无礼则不成。礼敬鬼神尚且需要斋戒沐浴,现在咱们想要和马儿交流,怎么能仓促行事呢?所以呢,我想等准备周全之后,再来隆重地向它道歉,以此来表现鄙人的一点诚意。不知道陈大小姐怎么看?”

    “既然只是一点,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免得浪费本大小姐的时间。这里又不兴负荆请罪的那一套,还是请你来个负蹄请罪吧。”陈静一听说他说不肯道歉,冷冷地使了个眼色。周围的随从们立马会意,七手八脚地将吴岩按在门板上五花大绑起来。与此同时,那匹西域战马也被人牵到了跑道上。

    吴岩被人连着门板扛在肩上,只能徒劳地挣扎抗议,要求至少让马儿自己来。只可惜太阳高升,陈静他们都到廊道里避日头去了。唯独扛着他的那位汉子听了,用拳头捶了一下门板,大声说:“小伙子,现在到了马蹄下见真章的时刻,你说什么也没用了!”

    北胡镇百姓的眼中没有男女之别,陈静手腕了得素得人心,陈府内外根本无人胆敢违逆。在那些身强力壮的汉子看来,马蹄踩一脚死不了就行,所以也没人前去劝说。至于那些士人们大多是怕事的,也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长廊下,陈静见陈荣神色古怪不似往常,于是笑着问:“你怎么了?我的好弟弟。你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你不是很喜欢这种场面的吗?”

    “姐姐,你这样会弄出人命来的。这要是让父亲大人知道多不好?要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饶了吴岩这次吧。”陈荣说着说着突然嬉皮笑脸起来,“对了,姐姐。你搜罗来的那些连环画中,故事里那些英雄好汉们大多都在脸上划了数道伤疤,更有甚者连眼睛都不要,只用一块破布遮住。姐姐,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那是为什么?”

    “我想,这大概是应了大成若缺的话头吧。”

    陈荣忙笑着说:“对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姐,你看这马留下了伤疤,就显得它有故事了。拉出门别人一看,肯定会竖起大拇指说:‘哎呦,这马不得了,居然受过这么重的伤,当时必定是有一场恶战了。它在那样惨烈的环境下,居然能够不离不弃,和主人共赴患难,肯定是匹数一数二的好马!’照此看来的话,受了点小伤,却换来了名声,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你说是不是?”

    “是,是,你说得很对。”陈静说着,转身命令身后待命的侍卫,“你骑上马从那人身上跑过去,切记不能让马四肢同时离地。”

    与此同时,吴岩已被仰面朝天地丢在了马道上。明晃晃的阳光下,他只能眯着眼睛去看。只见离他大约五百米的地方,那匹马在骑手的指挥下,正嘚嘚地蹬着腿,不安分地打着响鼻,只等一声令下便向这边冲过来。吴岩见了眼下这种状况,忙收敛心神气聚丹田,调动全身经脉,准备接下即将到来的冲击。

    “姐姐,昨天夜里的事,说起来真的有点奇怪,也怨不得你们不信吴岩的话。我骑马来到树下的时候,确实是看见有个影子向我扑过来的。”陈荣眼见吴岩可能要命丧马蹄之下,只得将昨夜里见到的事都说了出来,“当时是吴岩他提醒了我,我才勉强躲过去。等那黑影再度袭来的时候,马儿却突然往前奔袭,逃离了影子的追击,我也因此脱离了险境。”

    “我就觉得奇怪:向来睚眦必报的你,被别人做出这种事居然会漠然置之。不过就是算他救了你,但他到底还是伤了我的马。”说话时,陈静已经命人将吴岩带了过来,“吴岩,我可以饶你这次。但我要你今后替我照料马儿,直到它们都满意为止。如果你胆敢懈怠的话,到时可就怨不得我了。”

    吴岩抚着被勒得生痛的手腕,看着廊道里的气氛,猜到了是陈荣为他求了情。他本不想与城主府牵上瓜葛,但想到现在自己丢了饭碗,便坦然接受马夫的任命。北胡镇里的人任侠好义不求回报,但对方非要来偿还,他们也会来者不拒,以为人情了却方能相忘于江湖。

    在那之后,陈静将吴岩带到了一个堆满图案典籍的房间里,招来之前在酒楼里吃席的那几个人,命令吴岩说:“我要你把昨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不得有任何隐瞒。”

    吴岩知道他们要为马编故事,于是便将昨天夜里,陈荣在人群中纵马引起纷乱;东原侠报出姓名吸引了护卫的注意;吴岩如何将陈荣带离人群,在他即将遭到劫持的时候,划伤了马屁股让他逃走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讲了。说完,还支吾地补充一句:“我本来就打算掩护那人逃跑,期间遇到袭击也只是自我防卫。没别的。”

    “你怎么想的,本小姐可不在乎。诸位先生们先别忙住下笔,这里面有些地方得改动一下……”接下来,陈静把主角改成马,添油加醋地说什么:逐影,也就是那匹马,快速奔袭却人畜无害,庸人们自乱阵脚导致混乱,乃至最后兵戎相见。情势危急之下,逐影舍生忘死,奋勇地将主人从危难中救了出来。

    其他人听完,都感动得不得了,无不流着眼泪说:“当真是苦了逐影了,人间不配拥有这等好马,希望它在极乐世界过得快乐。”

    吴岩听了倍感无语,忍不住笑着说:“诸位老先生不必伤心,逐影此刻在马厩里过得好好的呢。”

    陈静满不在乎地说:“好故事的最后总得有谁死一死,我们暂且当它死了就是了。你们快按我说的去写。”说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沉思片刻之后,命人拿来一本厚达十五公分的大部头,搁在桌上快速翻阅浏览起来。

    吴岩见没他的事就起身告退,但没跨过门槛便让陈静叫了回来。只见她指着一张通缉令,向吴岩问道:“你昨天遇上的是不是这家伙?”

    吴岩看了,点头说是,发现通缉令旁另附了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秘术师,擅长影缚之术,半人半鬼,行踪飘忽,极度危险。于是他忍不住问:“秘术师是做什么的?”

    陈静反问:“你这话问得可笑,刽子手还能做什么?”

    “呃……”吴岩觉言语无味,便打算借故离开,毕竟这也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旁边正拿鹅毛笔在纸上涂抹的男子笑着说:“小伙子,你有所不知。秘术师大多是暗杀者。收钱杀人,做的都是买卖人头的勾当。小姐称其为刽子手,这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吴岩咋舌,他平日里混迹市井,听惯了街头巷议,自以为见多识广,但从没想过会有人以杀人为业。不过,他心里虽感到震惊,却没有多说什么。由于父母的影响,吴岩很少去评议别人,更不会将人指斥为不良人,然后不顾情由地妄加猜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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