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目光深邃,静静的看着苏轼。

    这个他曾经的老友,而今是真的渐行渐远,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章惇看了眼外面,似乎章楶的身影闪过,拿起茶杯,刚拿开盖子,道:“一不一样,你暂且不要急着下定论。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我们都会很忙,你要尽快熟悉政务。你那些闲情逸致收一收,少些游乐,多做些事情。还有,你在西湖修堤,高歌吟唱就罢了,入了朝,心思多放在政事上。”

    苏轼神情越发凝重。

    这个是他青年时期的至交,曾经一同游历求学,算是半个师兄弟。而今,曾经被欧阳修等人看重,认为才华与他齐平的人,渐渐沉沦在官场,不见丝毫曾经的风华了。

    苏轼心头感慨万千,最终叹了口气,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章惇这才喝了口茶,道:“让你来的人是个高人,看的很清楚,不必问我。我章惇并非不能容人,何况你们这些人是做不成事的。你是,王存也是,将来我赶走你们,会有足够的理由,天下人纵然不喜,却又怪不得我什么。”

    苏轼面色不自然,旋即沉色道:“你就这么看不起我们?”

    章惇放下茶杯,道:“割地卖国,不忠君,构陷朝臣,排除异己,结党营私,任人唯亲,培植私人,谋害忠良……这些,你们哪个没有做,哪个没有做的堂而皇之,理所当然?”

    苏轼脸角绷直,道:“斯人已逝,大相公何必翻旧账。大相公还是没有回答我,为什么是我?”

    章惇又瞥见门外章楶的衣角,索性就道:“因为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新法’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能用的力气,我都要用。你们这些人能帮我不少忙。我知道你们也会帮倒忙,倒忙也是忙。”

    苏轼早就见识了朝廷勾心斗角的险恶,当年在神宗朝他因为几首诗,差点死在御史台,却没想到,章惇没有阴谋诡计,直接摆出了阳谋,笃定他们会犯错!

    真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苏轼心头难受,暗自叹了口气,站起来,抬手道:“多谢大相公直言相告,下官告退。”

    章惇看着苏轼的表情,又拿起茶杯喝茶。

    苏轼这一拜,就真的是划清界限,两人分属上下,私情了了。

    苏轼神情怅然若失,心里空荡又压抑的出了青瓦房。

    章楶随后迈步而入,坐在原本苏轼的凳子上,道:“你与官家怎么说的?”

    章惇收拾起桌上的两道公文,道:“官家昨夜找过你,我知道了。”

    章楶神色沉吟,章惇的意思很清楚,既然官家找过他,他肯定不能继续反对了,官家有这个能力说服他的。

    片刻之后,章楶道:“兵部隶属于政事堂,由你管控,倒也不至于失控,我现在担心的各路行军经略、总管的人选。”

    章惇面色严肃了一些,眸光有些冷,道:“这些,我心里有数,官家想必也多有计较,你不用太担心。我反而有些担心夏辽了,他们可能忍不住了。”

    章楶神色倒是轻松,道:“这一战虽然赢的有些侥幸,却也说明,我大宋能打,辽国内部纷乱不已,真要打一场国战,也未必会输。”

    章惇摇了摇头,道:“先南后北,这是官家与我们定下的大略,辽国那边还需安抚一下。这样,先礼后兵,明年,你在辽东路搞一次演练,另外,李夏那边,再施压,要李乾顺明确表态,到底站哪一边!”

    章楶道:“这些事我不管,北方暂定为三路行军,郭成,折可适,种建中分为是行军总管,官家与我透露,非战时,暂不派经略。”

    章惇神色沉思,道:“也可,年后再说。”

    章楶见章惇没有意见,就转移话题道:“苏轼不适合为官,任由他在西湖畅游不是更好?”

    章惇少有的沉默了。

    章楶作为章惇的堂兄弟,两人从小到大,尤其在仕途上沉沉浮浮多年,最是了解,情知章惇严肃的外表下,是重情重义之人,苏轼,怕是让章惇有些难受。

    这时,政事堂外的一个走廊里,蔡卞与工部侍郎陈浖正在‘散步’。

    蔡卞见陈浖面无表情,难掩失望与愤怒的表情,忽然一笑,道:“怎么了,不甘心?”

    陈浖在辽国上京悍不畏死,丝毫不堕大宋威严,着实令人意外又惊喜,朝野,包括赵煦都十分赞许。

    这样一份荣耀,按理说,足以将他送上工部尚书宝座。

    偏偏,章惇不动声色间,就定下了苏轼。

    陈浖没有掩饰什么,抬起手,道:“下官心里是有些不服。苏东坡说好听些是清高自傲,卓尔不群;不客气的说,他不通俗务,半生碌碌无为,敢问蔡相公,他苏东坡,可有半点功绩?”

    蔡卞仔细想了想,似乎还真想不起苏轼有什么功业,不由得摇头笑了笑,道:“你也不必不平,苏东坡虽然是横插进来,但对你,我与大相公还是十分欣赏的。政事堂才三个人,还有六个空缺,苏东坡未必能进去,但你肯定可以。”

    陈浖神色微惊,脚步不自禁停下了。

    蔡卞转过身,依旧一脸的笑意,道:“不必意外,我与大相公不是为了似怨不顾国政的人,王相公的那些事,我们看在眼里,暂且也容得下。你是有能力的人,工部的工程明年要升格,政事堂会花大力气去做,总理天下工程,政事堂汇下设一个临时指挥处,由我总理,由你执行。”

    陈浖这才是真的震惊了,真如蔡卞所说,那实权可比工部尚书大多了!

    蔡卞不理会陈浖的惊色,继续向前走,道:“朝廷在裁减军队,削减冗官,可以省下一大笔钱粮,但后果也很严重,你也知道,弹劾我与大相公的奏本,快堆满垂拱殿的偏房了……”

    陈浖神色一肃,上前沉声道:“相公,有些人就是蛀虫,不能体谅朝廷,肆意诋毁朝臣,下官等一直反对,坚决支持朝廷削减冗官,冗兵!”

    蔡卞笑容越多,慢慢踱着步子。

    陈浖心头正激荡,跟在蔡卞身边,道:“朝廷里一些人,吃着俸禄还想砸锅,一天到晚无事生非,诋毁朝政,散播谣言,甚是可恨,下官请朝廷严肃整肃。”

    “哦,这件事,你觉得谁比较合适?”蔡卞有些意外的回头看向他。

    陈浖不假思索,道:“下官以为,苏尚书最为适合。”

    蔡卞神情不动,慢慢转过头。

    果然,没有省油的灯。

    就在这时,王存找上了苏轼。

    两人站在一处凉亭,王存打量着苏轼,热情寒暄道:“子詹,我们有些年没见了吧?”

    子詹,苏轼的字,东坡是号。

    苏轼看着这个老工部尚书,直言道:“王相公,下官想问,工部过手的钱粮,真的有那么多,如数播下,落到了实处?”

    王存一怔,本还想拉拢一下感情的,想着工部的事,眼神有些警惕,意有所指的道:“子詹,朝局复杂莫测,这个你应该清楚。工部,并非我一个人说了算,那么多事情,不说多少人在插手,我就是想管,也未必能管的了。”

    苏轼倒是不怀疑,想着‘新党’霸占朝堂,王存独木难支,怕是被排挤,打压的厉害,那么多钱粮,那么多事,王存确实未必能真的做主。

    苏轼内心倒是很想做一番事业,便道:“相公觉得,下官该从何处着手?”

    王存见苏轼好像全无心机,故作思忖一番,道:“黄河是我朝的大患,几次决堤,改道三次,全然无功,你若想有所建树,可以从这方面下手。”

    苏轼自然知道黄河泛滥的事,神情若有所思。

    王存神情晦涩一动,走进一步,低声道:“工部的事,有些复杂,你去了之后,不要动声色,慢慢来,有些什么事情,与陈浖商量着办,工部必须齐心协力,里面沙子已经够多,要是我们都被挤在空中,就真的是无根之萍了。”

    苏轼沉色不语。

    他越发觉得,朝廷这是一滩混社会,处处都是深渊。

    几乎与此同时,礼部尚书李清臣,吏部尚书林希,刑部尚书来之邵,兵部尚书许将等等,都在找人谈话,平复各种非议,分歧,凝聚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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