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卞的命令一下,他的侍卫真的将曾布半路截住了。
领头的侍卫押班,看着曾布,面无表情的道:“曾相公,我家相公有命,开封府近来不安全,请您在苏相公府暂避。”
什么开封府不安全,要到苏颂府上暂避,还有比这更扯的话吗?
曾布小眼睛睁大了一些,圆脸漠然又有威严,盯着押班道:“你们相公想干什么?”
蔡卞一直以来,给人一种‘委曲求全’的软弱感,他突然这么做这么激烈的反应?
押班道:“相公是为了保护曾相公的安全,还请曾相公莫要让末将为难。”
曾布看着他,小眼睛闪烁不断。
他选这个时机入京不是没有考量的,最重要的,就是章惇离京。
苏颂他能劝服,他相信,他也能说通蔡卞,最后的官家,就不那么重要了。
但偏偏,章惇不在,蔡卞居然做出这样的反应,直接动用私卫,要拿他回苏颂府邸,这是什么目的?
逼他离开?放弃归朝?还是说,针对是苏颂,要苏颂走人?
曾布一时间想了很多,沉默许久,道:“这是蔡卞的意思……还是宫里的意思?”
押班微微躬身,道:“曾相公。章相公曾言,凡是不可随意牵扯官家,这着实大不敬,有辱圣明。”
曾布看着四周彪悍的侍卫,眉头慢慢皱起,语气还是那么有气无力,道:“我要先见官家,已经向宫里递了奏本。”
押班无动于衷,道:“曾相公还未得宣召,不然先去苏府暂避。”
曾布脸上威严再次浮现,道:“如果我不去呢?”
不管蔡卞打的什么主意,他都不能随着蔡卞的安排走!
押班抬起手,四周的侍卫上前一步,虎视眈眈。
曾布只带了一个人,还是他在瀛洲府的随从。他满脸害怕,缩在曾布身后。
曾布脸色阴沉,道:“蔡卞真的要这般乱来?”
曾布固然现在只是个瀛洲知府,但他曾经拜相,又是‘新党’大佬,蔡卞这么做,真的不怕引火烧身,难以善了吗?
朝廷里那些‘新党’,都会愿意看到他曾布一直流落在野?
押班没有说话,他只是奉命行事。
四周渐渐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曾布越发恼怒,冷哼一声,猛的转身向苏颂府邸走去,道:“你回去告诉蔡卞,他还不是宰执!”
押班置若罔闻,‘护送’着曾布,返回苏颂府邸。
苏府院子里。
苏颂看着被押送回来的曾布,面无表情,看向那个押班。
押班抬起手,恭敬的道:“苏相公,蔡相公说,开封城近来匪乱层出不穷,曾相公安全有危,让末将护送着,暂住在苏府。”
苏颂静静的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
蔡卞这个举动,无疑透露着强烈的信号。
这些信号有些驳杂,可能有很多,但最重要的一点,蔡卞这个参知政事,不顾影响,将曾布押送到他的府上,表露出坚定的态度——曾布不能倒向他,倒向‘旧党’,并且,曾布不能拜相!
蔡卞固然是‘新党’,确也是顾全大局的人,他现在这般不顾大局,那就说明他意志坚定,不会改变。
苏颂倒是没想到,只是曾布来了一趟,就引来蔡卞这般激烈的反应!
‘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吗?’
苏颂默然,心里却自语。
蔡卞这么激烈的反应,不止说明蔡卞的态度,还预示着‘新党’在推行变法是坚决,深层次还说明,‘新旧’已然到了水火不容,没有半点妥协余地的地步了。
曾布强忍内心的愤怒,看着苏颂道:“苏相公,叨扰了。”
苏颂眸光陡然锐利,看向那个押班,沉声道:“胡闹!用私卫扣押朝臣,什么时候有了这种风气!来人,传我的话,蔡卞停职三日,闭门自省!”
苏府的一些人听着脸色大变,要停蔡卞的职?
曾布双眼睁大,有些吃惊,旋即神色不动。
朝廷的争斗,有利于他归朝,有利于他站稳脚跟。
押班不动声色,道:“末将告辞。”
苏颂看着蔡卞的侍卫离去,看向曾布,淡淡道:“你还想回来吗?这只是蔡卞,换做章惇,你现在就在大牢里了。”
曾布倒是不怀疑苏颂的话,以章惇的暴脾气,真的干得出来。
他沉默一会儿,道:“苏相公要走了,甘心吗?”
苏颂神色厌烦,道:“蔡卞这般做,那就打定主意不会让你回去。他们要是一致反对,我说服不了官家。”
曾布胖脸很平静,道:“我说服了一些人上书举荐,朝廷里的,章惇,蔡卞也得有所顾及。”
苏颂内心有些愤怒,一摆手,道:“记住你说的话,不送。”
曾布一怔,道:“我可以走了?”
苏颂懒得理会他,已经转过身了。
他已经厌恶了,争来斗去,没完没了!
曾布小眼睛闪烁片刻,脸上浮现笑意,转身离去。
青瓦房。
蔡卞很快就收到了来自于宰执苏颂的处罚,他没什么反应,看向门外,满目的怒火。
周文台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朝局向来复杂,现在还算好的,放到熙宁年间,那才叫一个乱。
那时候,威望隆重的大佬太多,宫内宫外,神宗皇帝都不得不继而连三的退让,可以想见当时王安石等人的处境。
“够了。”
蔡卞忽然说话,轻声低语。
周文台想问,就看到蔡卞桌上,放着一道打开的奏本,末尾他看到了好多人的名字,有在野的‘新党’大人物,有在朝的,比如三个侍郎,还有工部尚书王存,刑部尚书来之邵!
周文台神情暗凝,这是一道联合举荐的奏本,举荐曾布担任参知政事!
蔡卞不等他说话,沉声道:“传我的命令,命刑部尚书来之邵巡查南京,命工部尚书巡视黄河,其他那几人也找理由调出京。另外,传话吏部,所有府县的知县,知府等,三个月内全数到位!曾布,私离官衙,荒芜政事,无视朝廷纲纪,在严肃朝廷法度的当前,顶风作案,不可饶恕,罢黜所有权职,交由御史台审理!”
周文台听着心惊肉跳,惩罚两个尚书还能理解,无非是警示警告。可为什么各地知府知县要在三个月内到位?
曾布开始元祐初,元丰年间的相公,还是‘新党’大佬,又与宰执苏颂关系匪测,怎么能轻易动他?
蔡卞见周文台不说话,面色威严,语气如刀,道:“没完没了,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周文台悚然惊觉,蔡卞这是要清理‘新党’内部了吗?
之前送走韩宗道,令苏颂‘告假’,将‘旧党’打压到最低,现在又清理‘新党’,这是早有计划,还是遇事生风?
不管是那种,周文台都知道,他不能多问。
仔细盘算了一阵,周文台道:“相公,苏相公的‘禁令’?”
蔡卞不屑的哼了一声,道:“无需在意。你亲自去,再告诉黄履,要他秉直做事,不得弯曲!”
御史中丞黄履。
这是要定死曾布吗?
周文台心想,抬手道:“是,我这就去。”
蔡卞看着他的背影,揉了揉眉心。
不止苏颂厌烦了,他也烦了。
熙宁,元丰年间已经够了,这元祐才短短不过一年,妖魔鬼怪齐出,着实令人厌恶。
黄履是章惇的铁杆盟友,听到蔡卞的传话,稍稍思索一番,当即亲自带人,将刚刚到客栈的曾布给堵住了。
曾布与黄履也是老熟人,他背着手,挺着肚子,看着黄履道:“怎么,拿我下狱?”
黄履比他高一些,还是仰着脸,沉声道:“曾布,你擅离职守,私自入京,居心叵测,本官拿你,有什么不对?”
曾布背着手,面无惧色,淡淡道:“蔡卞,一个人扛得住吗?”
曾布不是一个普通人,蔡确的死掀起那么大动静,他要是被下狱,不说隔岸观火的‘旧党’,‘新党’内部必然会被撕裂,相互倾轧转眼就可见。
黄履道:“曾布,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胡言乱语。本官拿你,是因为你不受法度,蔑视朝廷纲纪。走吧,自觉一点,免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曾布没想到蔡卞居然会这么‘绝’,但也无惧,在他看来,这或许还是个上达天听的好机会。
曾布没有抗拒,废话不多说,真的跟着黄履回了御史台。
曾布回京不是无声无息,拿到联合举荐的奏本就说明了问题。
他这一被抓,朝野顿时有了反应。
苏颂,工部尚书王存联合入宫求见赵煦,刑部尚书来之邵则先一步到了青瓦房。
来之邵已经接到蔡卞要将他‘外派’的消息,站在蔡卞面前,不卑不亢的道:“蔡相公,曾相公曾提携于我,并为我背了一次大祸。”
蔡卞坐在椅子上,抬眼看向他,道:“所以,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在那联合奏本署名了?”
来之邵面色犹疑,还是说道:“我推辞不掉。”
蔡卞神情冷漠,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来之邵抬手,道:“谢蔡相公。”
他知道,今天只是来给蔡卞解释,他还得向章惇解释。
垂拱殿内。
苏颂与王存,坐在下面,两人表情几乎一样的冷清,愤怒难掩。
对于宫外的事,尤其是曾布,其实赵煦已经知道了。
他招呼着陈皮,道:“给二位卿家上茶,二位卿家不来,朕也有事找你们。”
王存忍不住的就开口,道:“官家,蔡相公……”
赵煦笑呵呵的道:“蔡相公跟朕说了,工部的事,朕一直在关注。现在‘军改’在持续,裁撤的人越来越多,工部要接纳相当一部分才行,工部任重道远。王卿家,现在事多繁杂,切莫分心,要专心用事……”
王存愣神,本来还要说蔡卞动用私卫的事,现在却不知地怎么开口了。
苏颂见着,道:“官家,御史台已经将……”
赵煦拿起茶杯,道:“苏相公,近来一直在告假,身体可好些了?”
苏颂已经听出赵煦的态度,直接道:“官家,曾布不能拿!”
赵煦喝了口茶,笑着道:“苏相公,朕说过,三法司行事,朝廷不能干涉,尤其是朝臣,更要敬而远之。”
王存立即接话,道:“官家,蔡卞现在就是用御史台作为打击异己的工具,请官家明鉴。”
赵煦没看他,注视着苏颂道:“苏相公,如果身体不好,就多多休息。”
苏颂彻底明白了。
只是,他还是倔强的道:“官家,臣举荐曾布,列入政事堂。”
赵煦神色如常,道:“根据朝廷法度,罪责之人,永不录用。”
王存见着,眉头紧拧。他看得出来,蔡卞这些事的背后,有官家支持。
官家以及‘新党’,这是打定主意一条路走到黑了吗?苏相公最后一点面子,官家都不给吗?
苏颂默然,心里徒呼奈何。
他也始料不及,不曾想曾布的出现,会引起蔡卞这般激烈的反应。
现在,只怕曾布已经被判了死刑,别说回朝了,能再回瀛洲府或者江宁府怕都是奢望。
王存沉默着。
曾布的出现,令‘新党’愤怒,这还是蔡卞,章惇的反应可能会更加难料。
他余光看向苏颂,见苏颂没有多少其余的神色,好像只是感叹,目光动了动,若有所悟。
苏颂来这一趟,怕只是做给外人看的,他来之前,多半早就想到了现在的情形。
良久,苏颂站起来,抬手向赵煦道:“官家,臣最近越感不支,恐大限将至,请官家允许臣归老田园。”
赵煦看着他,目露沉吟。
苏颂这不是威胁,是真的想走了。
赵煦心底在思索着整个朝局,这个时候苏颂走了,利弊几何。
经过乱翻的治理,‘旧党’已经被打压的抬不起头,韩宗道已经走了。
蔡卞那边想着清理‘新党’,纯洁变法队伍。
是该让苏颂这个最后一个‘旧党’大佬离开的时候了吗?
陈皮走进来,瞥了眼苏颂等人,在赵煦耳边低声道:“官家,太皇太后病了。”
赵煦猛的站起来,道:“今天先到这里。”
说着,赵煦快步离开垂拱殿,直奔慈宁殿。
他记得,高太后就是今年过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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