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百禄沉思不断。

    这件事确实很为难,要将赵煦摘出来;要让章惇罢手放弃清算司马光;要‘旧党’不再纠缠不休;也要堵住朝野所有人的嘴。

    范百禄心如电转,目光一直注视着赵煦。

    这位年轻的官家才十七八岁,面色温和,嘴角带着笑,仿佛就是哪家的贵公子出城游玩,站在桥头看风景。

    谁又能想到,温和的表情下,是快将大宋朝廷给掀翻过来的决然。

    范百禄余光清晰可见的看到谢麟的颤抖,眉头皱了皱,抬手向赵煦,道:“官家,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由大理寺所判,就有大理寺来了结,政事堂再做些事情,足以将事情压下去。”

    范百禄的意思,就是将这件事的严重程度降低,推给大理寺,而后政事堂施压,压住朝野声音,哪怕压不住,最后拿大理寺抵罪就是了。

    赵煦瞥了他一眼,道:“还不足够。虽然说,杀人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但有时候,确实快速有效。”

    谢麟身体剧烈抖了下,转头看向范百禄,心里恐惧到了极点。

    官家的话已经很明白了,他们没办法,就用他们的人头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范百禄沉着脸,他心底十分清楚,眼前的官家说到做到,他的身份在这位官家眼里不值钱,吕大防,范纯仁都能下狱,不差他的一个颗人头!

    忽的,范百禄心里微动,继而暗暗深吸一口气,面上变幻一阵,默默良久,脸色颓然的抬着手道:“臣明白了。”

    赵煦一怔,转头看向他,笑着道:“范卿家明白了什么?”

    范百禄神情颓丧,语气也有些怅然,道:“‘登州阿云案’是臣等的糊涂,违背律法,逆了先帝旨意,恳请陛下治罪。”

    赵煦微笑,这范百禄倒是聪明,却道:“还是不够。”

    范百禄皱着眉,他不敢猜赵煦还要做什么,道:“还请陛下训示。”

    赵煦转过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道:“第一,你要审视这个案子,剖析方方面面,准确定位。第二,你要反思这个案子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根源在哪里,要怎么补救,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第三,朝臣们的过错在哪里,为什么会发生,‘祖制’、‘操守’、‘德行’、‘风骨’怎么都不见了……你要做的,不止是请罪。作为当朝相公……要有高度。”

    谢麟听着,头磕的更低了,面白如纸。

    这样的请罪方式,还不如杀了范百禄。

    范百禄如遭重击,身形一晃,双眼先愕后惊,脸角绷直,有痛苦之色。

    范百禄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宦海沉浮这么多年,位置足够高,从赵煦的话里,他已经十分了然。

    赵煦要做的,不止是了结这个案子,还要借机肃整朝廷风气,扭转仁宗朝一来的朝局混沌以及无休止的党争!

    真有这样一道奏本上去,绝对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大事情!

    官家明显是在酝酿着什么!

    赵煦说完这些,心情顿时好了很多,也不管范百禄怎么想,转身就继续向前走。

    陈皮见着,不动声色的瞥了眼范百禄,跟上赵煦。

    大队的便衣禁卫,从范百禄,谢麟身旁穿过。

    谢麟头上冷汗涔涔,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等听不见脚步声了,这才起身,站在范百禄身旁,看着赵煦一大群人消失的背影,擦了擦脸上冷汗,转向犹自神色变幻不断的范百禄,迟疑片刻,低声道:“范相公,凡事不能只想着自身,家人是不是得多想想?再说,官家要做的事,并非你不可。”

    范百禄铁青着脸,余光冷漠的看向谢麟。

    谢麟与范百禄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倒是不畏惧他,想了想,还是道:“范相公,你若不写,我就来写,就算被问罪也好比人头落地。”

    范百禄内心翻涌不休,一时间没个主意,眼见谢麟逼迫,心里怒意升腾,冷哼道:“你可知道,这道奏本一写,会有多少人恨死你,会对朝局有多大影响?”

    谢麟又看了眼赵煦消失的路尽头,道:“范相公,现在顾不得其他了。官家亲自出面,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你不想做第一个被杖毙的相公,我更不想做第一个被杖毙的节度使。那个,我回去写了。”

    谢麟说完,急匆匆就跑了,人高马大的背影,丝毫不见奏本上的豪气干云。

    范百禄没有理会他,深深吸了口气,颓然的脸上,深深皱着眉。

    谢麟尽管说了不少混账话,但有一点说的是没错的,那就是,官家要做的事,确实不是非他不可。

    他范百禄不写,也大有人会写!

    范百禄枯立了好一阵子,最终佝偻着背影,慢慢往回走。

    赵煦在开封城里逛游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大理寺前。

    大理寺与大宋其他衙门一样,颇为‘小巧玲珑’,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大巍峨。

    陈皮站在赵煦身旁,看着不远处的大理寺衙门,低声道:“官家,要传曹寺卿来见吗?”

    赵煦手里的折扇动了几下,继而摇头,道:“不用。”

    说完,赵煦就转头离开。

    陈皮又看了眼大理寺,他知道,官家不会无的放矢,却也不多言。

    赵煦在开封城慢慢走着,感受着人气逐渐恢复,心里高兴,烦闷减少,心里格外舒服。

    赵煦走着,看着。不时进一些铺子,给宫里的朱太妃,孟美人,赵似,赵幼娥等买些东西。

    赵煦从一家胭脂出来,拿着上好的流云胭脂,满脸笑容,刚一出门,脚步猛的顿住,继而神情不善。

    陈皮顺着目光看去,仔仔细细看了眼,心里一惊,连忙道:“官家,小人也不知道十一殿下怎么跑出来了。”

    只见对面的铺子里,赵佶站在柜台前,大声与那掌管争辩着什么。

    赵煦想了想,对身后的人摆了摆手,与陈皮悄悄走近。

    只听那掌柜的道:“赵小兄弟,你之前拿来的,确实都是真品,但眼前这一副唐代飞鸟图,是仿的。”

    “放屁!”

    赵佶指着掌柜的鼻子,怒声道:“你仔细看看,这字迹,这印,这线条走向,分明就是真的,我看你是想压价!你当我好欺负吗?你信不信我让人封了你的铺子!”

    掌柜的苦笑,道:“我知道赵小兄弟不凡,哪敢说假话。这这,你说的这些都对,但……这纸张,是亭韵轩前些年才出的,唐朝没这样的纸。”

    赵佶本来已经准备大声怒斥,听着掌柜的话,眨了眨眼,伸手摸了摸纸,又抬头看向那掌柜,道:“真的?”

    掌柜点点头,欲言又止的,还是伸着头,低声道:“我还听说,这些纸,是贡品,赵小兄弟,莫要被骗了。”

    赵佶砸了砸嘴,伸手哗啦哗啦将这副飞鸟图揉搓成一团,咬牙切齿的道:“看我回去不弄死那混蛋,掌柜的,支我一贯钱,下次拿好画给你。”

    这次掌柜的没有半点犹豫,立即让人去点钱,看了眼门外,又低声道:“赵小兄弟,下次有好画,一定要想着我点,我的价钱,保准让你满意。”

    赵佶嗯嗯点头,等伙计拿来钱,一把抢过,掉头就跑。

    赵煦就站在门外,赵佶根本没看到,出了门就直奔皇宫方向。

    赵煦刚要追,又听到里面传来掌柜与伙计的声音。

    “掌柜的,您不怕他拿钱跑了吗?”

    “不怕。这位赵公子的来头,我都猜不透,非富即贵,一吊钱不算什么。”

    “哦,我怎么觉得他像骗子,刚才就是故意来骗掌柜的。”

    “不是第一次了。总共有四次,只是这一次我才揭穿他。”

    “为什么呀?一幅画十几吊,几十吊,太亏了!”

    “呵呵,你不懂,等着瞧吧,总有一天,这位小兄弟能让我十倍百倍的赚回来。”

    ……

    赵煦在门外听着,眉头不止的跳,再看赵佶那小混蛋就快跑没影了,连忙追上去。

    这小混蛋还想弄假画骗人,哪想到人家将计就计,早就吃定他了!

    赵佶跑出了一段距离,躲在一处墙角,摊开揉捏不成样的飞鸟图,盯着纸张打量,恍然的自语道:“原来是纸的问题,怎么弄纸呢?”

    赵煦在禁卫的指引下,已经摸过来,看他缩在墙角,眯了眯眼,对陈皮等人摆了摆手,走了过去。

    陈皮会意,将禁卫分散两边,不准他们看。

    “啊……”

    不多久,墙角就响起了赵佶的惨叫声,而且比以往更加凄惨。

    陈皮背对着,面无表情。

    一群禁卫都是赵煦的近人,似乎见怪不怪,一个个仰头看天,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好一阵子,赵煦神清气爽的走了出来,本来仅剩下的一点烦闷,现在出了个干净,满脸的舒爽笑容。

    赵佶灰头土脸,一瘸一拐,鼓着小脸,委屈又不敢说。

    赵煦彻底高兴了,随便在一个摊位买了点糕点,一边吃一边问道:“你就这么缺钱吗?居然还学会弄假画卖了。”

    赵佶揉着屁股,哼哼唧唧的道:“笔墨纸砚样样都要花钱,还有那么多东西,我的俸禄根本不够用。”

    赵佶的俸禄是超一品的,加上时不时从赵煦那弄了不少,完全是绰绰有余。

    之所以不够用,是因为他太过挑剔,用的都是最好的,衣食住行,笔墨纸砚,样样都是最为精致的!

    赵煦懒得理他,道:“最近外面不太平,给我老实在宫里待着,再敢跑出来,我就拿根绳子将你绑在柱子上。”

    赵佶顿时不服气了,道:“为什么十三弟可以去河北玩,我就不可以,我也要出去!”

    赵煦一只脚踹过去,冷哼道:“我要让你去,估计你现在就发大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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