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治五年五月七日,广陵城西南三十里处,周军主营——

    “这几日,没有什么可禀报的么?”

    在营中帅帐,大周皇族子弟、八贤王李贤俯身用手支撑在帐内那张丈二的行军沙盘边,一面死死盯着沙盘上那些个代表着双方立营情况的木质方块,一面正色询问着麾下的部将。

    说是部将,其实可堪重任的也不过季竑与关仲、丁邱三人罢了,至于其他像费国、马聃、李景、苏信等将领,皆是他临时从冀州兵调来的,眼下并不在主营内,而在其他位置立营。

    虽说以五万兵的数量如此立营难免有些分散兵力,但也总好过被伍衡一锅端,毕竟他麾下能阻挡一面的将领还是少。

    在八贤王李贤身侧,季竑这位大周吏部尚书再次恢复了以往身为李贤谋士的职责,作为参军辅佐着主公李贤。听闻此言,季竑从沙盘边沿拿起一叠纸,沉声说道,“大致没有什么可禀告的要事……不过昨夜伍衡麾下五员上将之一、右军天将杜芳曾与费国打了一仗,两军接触时辰不过一刻辰,损失兵力不过寥寥百余……”

    “右军天将杜芳?那个据说天赋神力、双手能挥舞数百斤铁锤的猛将?——与费国对峙的不是中军天将赵涉么?怎么会与右军天将杜芳打起来?”李贤闻言疑惑问道。

    “是这样的……”季竑闻言笑了笑,解释道,“费国将军昨夜本想去偷袭赵涉,结果途中半路突然撞见杜芳,没想到此人亦心存相似主意,准备趁机去袭费国将军营寨。结果两拨人在路上撞见了,这不就打起来了么。”

    “呵!”李贤闻言也乐了,毕竟两拨打算偷袭对方的军队在夜里撞在一起,这倒也是颇为巧合的事。

    想了想,李贤担忧地问道,“费国……不曾吃亏吧?”

    “殿下太小瞧费国将军了。费国将军可是谢大人所器重的大将,岂是善于之辈?——不过那杜芳似乎也不是鲁莽之辈,见事与愿违,便与费国一样颇有默契地退兵了,准备再寻找机会。”

    “既然是伍衡帐下的大将,想来不是有勇无谋之辈!”李贤点了点头,自嘲笑道,“话说回来小王确实是过于慎重了……倘若连费国都吃亏,那小王就难以想象伍衡帐下的大将究竟厉害到何等地步了。——对了。马聃那边呢?”

    “这个……”季竑脸上露出几许尴尬之色,讪讪说道,“事实上,三日前已经失去马聃将军的踪影,殿下吩咐马聃将军守的要道,其实只有一座半成的营寨,一名守兵也无……”

    “那个马聃……”李贤闻言苦笑出声,虽说他早就知道马聃是偏爱奇袭、不喜正面交锋的带兵将领。但是没想到马聃竟会放弃值守的位置。

    [看来多半是找到什么猎物了……]

    李贤心下暗暗猜测着。

    “报——”

    就在此时,忽然帐外匆匆奔入一名士卒。叩地禀报道,“我军右路偏师马聃将军发来捷报!”

    “哦?”李贤双眉一挑,几步上前接过捷报,拆开细细观瞧,继而脸上露出几分喜色。

    “殿下,不知马聃将军做了什么叫殿下这般欣喜?”

    只见李贤闻言笑着说道。“季先生方才不是说伍衡帐下的右军天将杜芳昨晚准备去偷袭费国将军么?这不,马聃将军瞧准机会,趁虚而入,将其兵营给烧了,并且在得手后不退反进。在太平军苦苦追寻他踪迹时,将太平军后方一座小型粮仓给烧了,前后损兵仅数十人而已……”

    “哦哦。”即便是季竑,闻言亦大为动容,惊声说道,“据在下所知,太平军储粮之地在东侧六十里外,如此马聃将军亦能得手?”

    或许季竑不知,马聃乃北方人,曾经在北地雁门当过守将,掌骑兵的他为了达到歼灭敌军的目的,一日赶百里路程好比家常便饭,而更关键的是,马聃行军极为隐秘,有时候就连己方的友军也不知他究竟藏在哪里,又何况是敌军?

    至于在敌军眼皮底下来去自如,那正是马聃被长孙湘雨看重的地方。

    不得不说,当年函谷关战役,那个叛军主帅不把马聃提升为偏师主帅而用作一般守关将领,大材小用,简直就是愚蠢透顶,被谢安攻灭一点都不冤枉。

    “费国强攻、马聃奇袭,谢大人帐下这两柄利剑,果然是不同凡响!”

    尽管早已知晓费国与马聃本事,季竑亦不禁由衷称赞。

    李贤闻言亦轻笑不已,然而在笑了几声后,他又微微叹了口气,摇头喃喃说道,“只不过,似这般小打小闹,却无损太平军兵势……”

    “殿下要扩大战果么?”季竑皱了皱眉,低声劝道,“殿下可要三思呐!——我军眼下对峙太平军的伍衡未曾落于下风,皆赖费国与马聃两位将军,以殿下口中所谓的小打小闹,逐步积累士气;可若是殿下急于求成,心急要收复广陵,强行攻城,恐怕反而不好……”

    “小王知道!”李贤闻言点了点头。

    说来说去,还是领兵将领不足的问题,毕竟八贤王李贤眼下能够独挡一面的将领实在太欠缺了,冀州兵大部分的擅战将领还在谢安麾下。

    在这种情况下李贤要强攻广陵,那显然是极其愚蠢的行为,毕竟有兵无将不成军,就算有再多的士卒,若是没有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多半也起不到什么作用。除非是像长孙湘雨那样,奉行不需要将领的兵法,在战前便想好所会发生的一切。

    不过显然李贤没有长孙湘雨那等自负,毕竟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计划又如何赶得上变化呢?齐植战死的那晚的就是最好的例子。

    “还是安心等待谢尚书吧……总归我等的目的只要拖住伍衡就好!”思前想后了半响,李贤微微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殿下英明!”

    正说着,忽然帐外匆匆走入一名裨将。抱拳紧声说道,“贤王殿下,就在方才,太平军有援军至!人数……多达四五万人!”

    “援军?”李贤闻言一头雾水,要知道打仗到如今地步,周军对太平军的情况也算是知根知底。太平军哪里还有什么援兵?更何况是多达四五万人的援兵。

    [难道说伍衡至今为止还私藏着一支兵力?]

    李贤脑海中不禁跃出一个猜测,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感觉有点不对劲。

    要知道眼下太平军第四代总帅伍衡可是被他李贤拖死在广陵了,虽说太平军已经攻克了广陵,但由于他李贤率军逼近广陵城下的关系,使得伍衡怎么也不敢率军北上扩展那所谓的南唐版图,只能选择在广陵与李贤虚耗兵力。反过来说,若是伍衡当真还有一支精锐,又如何会坐视他李贤立营于此。对广陵虎视眈眈?

    皱眉细细思忖半响,李贤眼珠一转,忽然心下一动,继而放声笑道,“小王明白了!——那并非是什么援军,不过是战败之军罢了!”

    “咦?”那名裨将疑惑地望着李贤,却见李贤抚着下巴处的细须轻笑说道,“竟然败退到广陵。看来金陵也丢了……谢尚书好神速啊!”

    此时季竑也已明白过来,但依旧带着几分猜疑几分纳闷说道。“奇怪了,谢大人上一封送来的捷报只说在横江大败枯羊,挥军逼近牛渚,只过了数日,谢大人竟已攻克金陵……难以置信!”

    话音刚落,帐外有一名士卒急匆匆走入帐内。口中呼道,“报!西面有捷报至!”

    “取来于小王!”李贤几步走了上前。

    西面而来的捷报,那不就是谢安送来的么?毕竟李贤的西侧只有谢安那一支军队在。

    拆开信封观瞧,李贤仅仅只扫了几眼脸上便露出大喜之色,喃喃说道。“果然……枯羊败北,魏虎战死,连伍衡的左军天将卫庄也死了……”

    “一战损两员大将?”季竑闻言面色微惊,毕竟魏虎虽说年轻,但亦是受伍衡信任的一方主帅,更别说卫庄还是伍衡帐下五员大将之一。

    “啊,一战损两员……咦?齐植战死了?”仔细一瞅,李贤微微一愣,再细看一下,这才从信封所写得知整件事的经过,心下感慨唏嘘不已。

    不过最为惋惜的,恐怕还是枯羊并未投诚于大周的这件事。

    说实话,对于枯羊的才能,李贤其实并不看重,毕竟冀州军有的是善战将领,多枯羊一个不多,少枯羊一个不少,问题在于谢安已经死了一个大舅子梁丘皓,若是连小舅子枯羊也死了,即便是李贤也于心不忍。

    “季先生,吩咐下人,准备迎接谢尚书得胜而来……”

    “是,殿下!”

    ——与此同时——

    正如八贤王李贤所猜测的那样,那支入驻广陵的数量多达四五万的军队,事实上就是从金陵败退的金陵军与牛渚军。

    不得不说,金陵城的失陷,给太平军带来的打击是极其巨大的,因为这非但意味着周军将整个南方战场的战线推进到了更前方,更意味着伍衡所掌的太平军主力师有可能面临腹背受敌的尴尬处境,失去对江东大多数地盘的控制力。

    这不,当伍衡得知后方的金陵已然失陷时,正在小憩的他猛地站了起来,沉声质问向他禀告此事的太平军将领李平。

    “你方才说什么?”

    眼瞅着伍衡惊怒的面色,太平军将领李平咽了咽唾沫,小声说道,“末将前来启禀伍帅,我军已失了金陵,魏虎将军亦战死了,眼下枯羊正率领金陵军与牛渚军败兵进入广陵……”

    “魏虎……金陵……枯羊……”伍衡喃喃念叨着这几个词,眼眸中闪过阵阵怒意,沉声说道,“叫枯羊前来见我!”

    “是!”将领李平领命而退。

    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人走入伍衡屋内,笑吟吟地说道,“局势看似不大妙啊。我太平军第四代总帅大人!”

    瞧见来人,伍衡的眼神微微一变,拱手恭敬唤道,“伍衡,见过十三殿下!”

    原来,来人正是当初为了生计而阴差阳错成为谢安护卫的广陵书生墨言。即隐姓埋名的南唐皇室十三殿下,刘言。

    墨言,不,刘言迈步走了过来,瞥了一眼伍衡,旋即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伍衡屋内的字画,慢条斯理地说道,“方才在走廊过道,得见李平一脸急色……莫非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伍衡微微一笑。淡定说道,“殿下放心,一切尽在臣下掌控!”

    “包括金陵已失一事?”刘言笑着问道。

    伍衡闻言面色变了变,犹豫一下,诧异问道,“殿下如何得知?”

    只见刘言面朝墙壁专注于欣赏挂在墙上的那副山水画,轻笑说道,“方才我听说。我太平军忽然有一支援兵至……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似眼下这等光景。我太平军如何还有一支多达四五万人的兵马,除非……”

    “除非?”

    转头望了一眼伍衡,刘言笑着说道,“后来才想到,牛渚与金陵的守军加到一块,确实能凑成四五万之数……”

    对刘言目光中那微妙的神色视而不见。伍衡笃定说道,“殿下英明!——殿下说的不错,金陵多半是丢了,不过就算这样,臣下还是有十足的信心……”

    “哦?”刘言听闻饶有兴致地望着伍衡。

    这时。方才那名将领李平又走了进来,得见刘言在屋内愣了一下,旋即抱拳对伍衡说道,“伍帅,枯羊正在屋外等候!”

    伍衡闻言望向刘言,正要说话,却见后者微笑说道,“枯羊……我太平军内的年轻俊杰么?上次未来得及细看,也不知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伍衡显然是听懂了刘言的话外深意,不过倒也不在意,挥挥手对李平说道,“李平,让枯羊进来!”

    “是!”李平抱拳而退。

    前后不过数息工夫,枯羊便在李平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与李平一样,当他瞧见刘言在屋内时,他也愣了愣。

    众所周知,刘言名义上虽然是南唐的十三殿下,但是太平军的大权皆在伍衡手中,说得难听点,刘言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不过嘛,刘言这位没落皇族子弟似乎也并不热衷于复辟南唐、甚至是登基成为南唐的皇帝,自打被伍衡接到太平军中后,刘言每日吃酒、吟诗、作画,几乎不插手也不关注任何太平军内部的事务,因此,很难想象这位好比隐士般的十三殿下,此刻竟然会在伍衡的卧居内。

    [他来做什么?]

    “末将枯羊,见过十三殿下,见过伍帅!”平复心神,枯羊拱手抱拳向刘言以及伍衡行了一礼,同时心下暗暗纳闷刘言的来意。倒不是说对刘言的印象颇好或者颇差,事实上二人接触的机会几乎没有,顶多算是见过几回罢了。

    但让枯羊感到意外的是,刘言却朝他笑了笑,那善意的笑容,让枯羊微微一愣。

    不过话说回来,刘言对枯羊报以善意微笑,可不代表伍衡亦会这样,待见到枯羊后,伍衡整张脸都沉了下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枯羊?!——何以金陵会失?!”

    “……”见伍衡一张口就是质问金陵失陷的事,枯羊微微一愣,毕竟他原以为伍衡会率先问起魏虎的死因,毕竟据他所了解的,伍衡对魏虎应该是极为看重才对。

    压下心中不快,枯羊遂将金陵城内当时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伍衡,包括卫庄在背后挑拨是非,挑唆牛渚军与金陵军相互残杀一事。

    伍衡闻言面色阴晴不定,在观瞧了枯羊许久后,忽然笑呵呵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是卫庄所致……不过说起来还真是好笑啊,本打算着坐收渔利的卫庄竟然死了,反而是你顺理成章地接管了两军……卫庄死了、赵诚死了、魏虎死了、楚平死了、郭胜也死了,知晓此事的,就剩下王威等寥寥数人……”

    枯羊闻言面色微变,要知道伍衡这话可是厉害地很,说得好似是他枯羊主导了这一切似的。

    正要解释,却见伍衡忽然哈哈起来,摆手笑道,“勿怪勿怪,本帅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说着,他站起身来,走上前拍了拍枯羊肩膀,笑着说道,“枯羊,你能率败军回我广陵,而不是趁此机会去投你那在周国当大官的姐夫,足以证明你对本帅的忠诚!——金陵丢了就丢了吧,再打回来就是了,本帅得你,岂不胜过金陵一座死城?”

    [这家伙……]

    刘言饶有兴致地望着伍衡,毕竟方才伍衡一副恨不得杀了枯羊的模样,可眼下呢,却是百般好言安抚,收买人心。

    正如刘言所料,枯羊闻言心中亦倍感温暖。事实上,他此番来见伍衡,心中其实多少也有些胆怯,毕竟再怎么说,金陵之失,他枯羊也逃不开关系,但没想到伍衡在询问过后只字不提,并且好言安抚,这让枯羊不安的心情稍稍平息。

    “好了,枯羊,你先下去吧!——本帅会派人替你准备入住的府宅,你一路远来辛苦,先且下去歇息吧。”

    “……多谢伍帅!”只感觉心情复杂的枯羊抱拳而退。

    见枯羊走入屋外,刘言轻哼一声,回顾伍衡轻笑说道,“终归是死人比不过活人么?”

    “此事错不在他!”伍衡闻言沉声说道,“况且,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暂且……”

    [暂且……么?]

    刘言闻言瞥了一眼伍衡,似乎听懂了什么。

    “来人!”

    “伍帅有何吩咐?”

    “将魏虎军重编拆散,补足枯羊三万编制,其余充入各军……”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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