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动心

    太史阑嘴一张,傻了。

    她沉默,司空昱以为默认,欢喜又伤感地道:“太史,让我照顾你……不要担心你我的对立,你跟我走,我永远不会再不利于你,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远离杀戮和战争,做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太史阑开始抽手。

    司空昱不放,扣紧了她的手指,“还有……”他忽然有点忸怩,低声道,“这个事情……你是想试试?嗯……换个地方好吗……”

    太史阑恶狠狠一脚踩到了他脚上。

    司空昱被踩得身子一窜,哎哟一声,太史阑已经很清晰地说完了六个字。

    “我睡过容楚了。”

    司空昱:“……”

    太过震惊会失去语言能力,这六个字的组合方式又太过彪悍,以至于他不由自主松开手,怔怔瞪着太史阑无法言语。

    “就是你想的这样。”太史阑淡淡道,“你生气也好,愤恨也好,和我决裂也好,就此动手也好,已经发生的事实不会改变。太史阑今生未必嫁容楚,但也绝不会嫁其余任何一人。”

    司空昱望着她,眼底星光,一分分暗下去。

    太史阑不开玩笑,一言九鼎。

    他终究是迟了一步。

    听到她入主静海以及和容家决裂的消息,他便又喜又忧,心疼她的同时,心底也悄悄生出希望——她身边没有容楚,会不会愿意接纳他人?听说她是自动请缨赴静海,会不会也是因为知道他在静海?

    有些事不去想会显得很遥远,一旦想着了,便会越想越觉得可能,越想越觉得欢喜,越想越认为,很有可能真是那样的。

    所以他从她一入静海城开始便隐在她身侧,助她入城,助她闯入海鲨府,助她收服静海城各方势力,陪她出席海天盛宴,直到海上遇难,九死一生,终于忍不住这在心底盘桓了无数次的心声。

    然后她用六字之刀斩决。

    这一刀斩下的时候,很久他都没能明白其中的含义,但心已经悠悠沉了下去。

    终究是一场痴心妄想。

    太史阑凝神注意着他的神色,她还记得天授大比时他曾经忽然出现的疯狂,怕他再来上一次。

    司空昱抬起眼,看见她眼神里的警惕,心中一酸,勉强悻悻笑道:“好……有你的,像是你会做的事……容楚那家伙好福气。”

    太史阑听他语气虽酸,神态倒还正常,微微一笑道:“他确实福气不错。”

    “你是为他才来静海城的?”司空昱凝视着她,“我原以为静海这边会是他来。”

    太史阑唇角一扯,不答。

    司空昱看她神情也猜着些,低头叹息,“确实好福气……”

    这话他说了第二遍,语气却截然不同,酸味不浓,倒添了几分黯然。

    太史阑也有些不自在,司空昱的心思她其实一直不确定,总觉得自己不该是他喜欢的类型,初遇时他哪只眼睛瞧得上她?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动了真格,今儿一个误会给掏出来了。

    想说什么,终究觉得没有必要。感情的事情,多说无益。

    至于他以后的态度,随便他。便是就此决裂也无妨。

    司空昱垂头坐在椅子上,似乎思量了半晌,忽然又抬头一笑,“我丧气什么?你和容楚亲近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无论如何,你们现在还没成亲嘛。”

    这回换太史阑发怔——他这话什么意思?这个最讲究、规矩最大的家伙,难道连她和容楚滚床单都不介意?

    她想了想,再次提醒他,“我是残花败柳。”

    “我三岁时和昭明睡过一床。”司空昱想了想,答。

    太史阑瞪着他,忽然觉得这男人其实也很可恶。

    身后咕咚一声,太史阑回头一看,却是海六腿软地从床上滚了下来,迎上太史阑眼神,他一边赶紧找衣服遮挡,一边脸红红地嗫嚅道:“……鱼姑奶奶天赋异禀,索求无度……她身边男人很少有活过一年的……夫人您的同伴还是得小心些……”

    “索求无度?”太史阑满心烦躁,大步走到门边拉开门,大叫,“鱼姑奶奶想吃新鲜青瓜!”

    这船上果然供应丰富,不多时,竟然真有顶花带刺的新鲜长条青瓜送了上来,太史阑选了个粗细合适的拿了,也不捋掉上面的白刺,顺手抛给海六,“拿去用!”

    海六:“……”

    司空昱,“……”

    半个时辰后辛小鱼醒来,叨咕着道:“这身子怎么怪不爽利的……”一眼看见夜明珠下坐着看书的太史阑,想了想,霍然坐起,“你先前为什么弄昏我!”

    太史阑回头看她,灯光下乌黑眼神幽然一闪。

    辛小鱼的眼睛立即又直了。

    太史阑抛下书,慢慢走到辛小鱼身边,端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被鱼姑奶奶风采所惊,一心要和鱼姑奶奶偕鱼水之欢,一时急躁,无意中伤了姑奶奶,还请鱼姑奶奶见谅。”

    她长发微微垂下,扫在瘦削的脸颊,身上已经换了一套自鱼姑奶奶衣柜里搜罗来的紫烟锦宽大长袍,大袖翩翩,长眉入鬓,眸光如水,真真一身的美男子风华。

    一旁的司空昱眼神奇异——他也发觉太史阑风华越来越好,宜男宜女,女子装扮时不缺风情,男子衣装时毫无女气。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最中心。

    她如明珠脱垢,光芒自跃。

    司空昱心中有点不情愿地承认,太史阑现在看起来,和容楚那家伙的风神气质,竟然是越来越像了。

    一旁的海六早已看呆了。

    辛小鱼的眼神也瞬间朦胧了,呢喃着道:“是这样……那怪不得你……我也很喜欢你……刚才……刚才是你和我……”说完竟然露出点羞涩之色来。

    可惜她那黑黑面皮白白厚粉,很难让人瞧出脸红。

    “鱼姑奶奶好体力,我等不敢不让鱼姑奶奶尽兴,是我兄弟二人一同伺候鱼姑奶奶的。”太史阑收回手,将手指悄悄在衣襟上擦了又擦——她很讨厌做戏,更讨厌对着这下霜驴粪蛋做戏,但是司空昱的演技比她还差,她只好赤膊上阵。

    此时她无比怀念天生奥斯卡影帝容楚同志。

    辛小鱼又瞧瞧司空昱,越发笑得如同裂开的驴粪蛋儿,亲热地拉过太史阑和司空昱的手,搁在膝上,各自拍了拍,道:“你两个都很好,以后便跟着我吧,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两人都僵硬地扯着唇角,太史阑偷偷将司空昱的爪子拉在自己上头,好避免摸上辛小鱼满是鱼腥气的手指。司空昱没有拒绝,却趁机捏了捏她的手指,太史阑霍然抽手,司空昱那一捏就捏在辛小鱼的大腿上。

    辛小鱼笑得越发开心。司空昱脸色发青。

    “外头的兄弟们似乎不太喜欢我们……”太史阑轻描淡写地道。

    “一群粗人!混账胚子!”辛小鱼立即踢了海六一脚,“你出去告诉他们,这两位是我的贵,谁要对他们不敬,或者在我面前提他们不是,统统扔下海!”

    “是。”海六立即出去。

    太史阑挑挑眉,很好,这下海盗们不会再提醒辛小鱼自己是个女人了。

    “大家都累了……”辛小鱼呵呵一笑,“先睡会?等我们到水市岛收了税办完事,就可以回程了。”

    太史阑和司空昱都应了,辛小鱼命人给他们安排了一间舱房,船上地方小,两人一间已经不错,海六一直是睡在辛小鱼床下的。

    两人还没走出她房间,眼瞧着辛小鱼换了一脸苦色,急不可耐地拎着裤子往床后净桶方向去了,司空昱瞟太史阑一眼,似笑非笑,脸色薄红。太史阑面不改色。

    嗯,那些黄瓜的刺想必很有按摩效果。

    ……

    太史阑回到舱房,打量一下那薄薄板床,顺手扯过一床薄被往地下一扔,道:“我睡床你睡地上。”

    司空昱嫌弃地看看那不知道多少人睡过的被头发黑油腻的褥子,立即摇头,“我坐椅子上就好。”

    太史阑也对那处处透着黄黑斑的床褥十分恶心,但无论如何,身体最重要,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折腾两天一夜,多亏身体强壮才没有什么大的不适反应,再不好好休息一下,那就是和孩子过不去。

    她二话不说,把垫子拿回来重新铺上,也不管那垫子刚才垫到脏兮兮的地上又沾了泥水,随意铺铺就躺了上去。

    司空昱一直诧异地盯着她,他知道太史阑虽然不是那种讲究的娇小姐,也谈不上洁癖,但还是很爱干净的,她一开始出身寒微都不会睡这样的床,更何况现在身为封疆大吏,起居八重,处处人间极致享受,怎么也这么不讲究了?

    再说这些床想必是男人睡的,散发着一股臭哄哄的油腥气,他怎么能允许太史阑在男人睡过的床被上辗转?

    他大步走过去,伸手拉她,“别睡这床上,起来!”

    太史阑困倦得要死,躺下几乎立刻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不知道他在叽歪什么,伸手一推,啪一下手背打在他脸上。

    司空昱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怒色,然而低头看她酣睡神情,立即又软了下来,叹息一声,一边想着太史阑一向绷紧坚韧,今天怎么会这么放松,一边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在脸颊上轻轻蹭着。

    他眼中有种迷茫的神情,缓慢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太史阑的手背无肉,肌肤紧绷,骨节鲜明,像一块凉玉压在肌肤上,舒适,又有种彻骨的冷。

    他心底也有点冷,生出虚无的空茫感,此刻抓着她的手,心中却知道抓握着的不过是一场迷离的梦境,梦境里的风景很美,却不是他的田园。

    他微微叹息一声,苦笑一下,他这么深情款款抓着她的手厮磨,她呼呼大睡还打着小鼾,什么也不用再说,他可以拿人头担保她心里绝对没有他一点位置,看他大抵也就如隔邻,顶多和护卫同级。

    司空昱抿着唇,在心里暗骂自己贱骨头,多少人死命追逐不屑一顾,怎么偏偏就喜欢了这个冷硬的女人?

    真是莫名其妙,他到现在自己都没想通。

    爱一个人,真的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事。

    又叹了口气,他放下了她的手,脱下自己的外袍,先把她朝里推推,把衣服垫上,再把她往外拖拖,睡到自己袍子上。

    太史阑就这么给他揉面团一样滚来滚去,呼吸匀净,他瞧着她静谧安详的神情,心中爱怜,忽然又生出淡淡欢喜——她能在他身边如此放心安睡,这也是一份难得的信任。

    他把她往里挪挪,在她身边坐下,靠着床沿。这间舱房也有一个小窗,正对着这夜的月亮,一弯下弦月细长如钩,光芒冷幽幽的,他脑海里又掠过一些模糊的记忆,很多年前也是一间窄而阴冷的屋子,睡着瘦弱的小男孩,一个苍白美丽的妇人坐在床侧,轻轻地拍着他,唱着安眠的歌谣。

    他还记得那歌谣的音节,甚至记得那歌词,他忍不住轻轻哼了起来。

    太史阑并没有真正睡死,她自小便养成了浅眠的习惯,朦胧中听到苍蝇嗡嗡叫,一巴掌就打了过去。

    啪一下她又打中他的腿,司空昱住了口,无奈地笑笑,摸摸她的头发示意她继续睡,太史阑想要沉入酣眠,心中却忽然砰地一跳,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

    她一时想不起,却再也睡不着,闭着眼睛慢慢回想到底是什么事不对劲,刚才发生了什么?

    司空昱在唱歌。

    他唱歌确实少见,这是她第一次听,但这也不能令她警惕。

    歌……

    太史阑忽然发觉,刚才的歌谣,好像不是汉文!

    她努力回想最后听见的几个字眼,那般的音节发音几分熟悉,她回想自己在哪听过。

    随即她脑中灵光一闪——西番!

    这是西番文字,她曾在北严城下和西番对抗七日,那些人的语言她虽然不会说,但听得也不少,西番文字发音尾端都上翘,有很多的后鼻音。

    司空昱是东堂人,之后来到南齐,他从未去过西番,怎么会西番文字?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明明是催眠曲一样的歌谣,属于民间所有,很难流传到东堂或南齐。

    难道他小时候在西番住过?

    太史阑心里微乱,她一直觉得司空昱相对单纯,但身上总萦绕着一种哀伤和神秘的气息,还有他那个同样神秘的,给他造成很大创伤的母亲。他的身世必然有不同寻常处。

    她闭着眼,没有再睡着,脑中在快速地思考,却忘记自己的手还搁在司空昱大腿上。

    司空昱此刻浑身僵硬,盯着她的手,呼吸微微急促。

    她为什么不拿开她的手?

    她要干什么?

    有意还是无意?

    心里明知道无意的可能性比较高,他却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他刚刚弱冠年纪,正是血气方刚时候,平日里有事没事还有些旖旎春梦,春梦里女主角十次有九次都是太史阑,梦里的她一改平日冷峻疏离,温柔体贴,风情万种。想着了都让他浑身发热,哪经得起此刻心上人如此贴近,呼吸相闻,柔软的手指离他重要部位只有三寸距离?

    司空昱浑身肌肤都似微微发烫,脸色发红,四面如此安静,听得见她的呼吸也听得见自己砰砰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俯下身去,啄一啄她的唇角,尝尝到底是怎般的香甜滋味。

    然而他几次俯身又几次停住——一霎靠近会不会收获永恒疏离?坚冷如太史阑,她的芬芳怎许人偷尝?

    不过,偷偷亲一下,她未必知晓……

    他的心思在滔天烈焰中辗转,翻翻覆覆都是她,肌肉的燥热和绷紧似乎已经蔓延到全身,他僵僵地坐着,手指扣到了掌心,然后有点难堪地发现某些不该有的反应竟然开始悄悄抬头……

    正在他思量着退开还是下海里洗个冷水澡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一点动静,夹杂在海风和海鸟的嘶叫声里,是蹑手蹑足的脚步声。

    司空昱满腔的欲火顿时消掉一半,微微偏头竖起耳朵。

    脚步声接近,有低低的对话声传来。

    “睡了吧?”

    “没灯火。”

    “……鱼姑奶奶不知怎的,竟然没看出那是个女人。”

    “虽然丑了点,好歹身材不错,哈哈咱们可是有快一个月没碰过女人了!猜个拳,谁先?”

    “等等,两人一间舱房,这对是夫妻?好像那男的武功不错。”

    “确实,先前那一出飞鲨可不是谁都能做出来的,这女的也不简单,她一下水,一下子死了多少黑背鲨?”

    “放心放心,不可力敌便要智取嘛……”

    “这是啥?”

    “那边换来的醉魂香,一支要一斤绿鲍呢!”

    “好极,试试!咱让你先!”

    ……

    司空昱偏头听着,眼神冷幽幽的。

    一支香从门缝里探进来,香头已经点燃,如一只通红的眼睛,窥视着屋内一切。

    司空昱无声走过去,抬手先断了香头,随即猛然将门一拉。

    哎哟一声一大群扒在门上的海盗跌了进来,在门口摞上高高地一叠。

    司空昱闷声不吭再把门一关,揪起最上头一个,撕下他衣襟塞他嘴里,二话不说,开揍!

    “砰砰砰砰”

    老拳如流星,鼻血似飞虹,满地开了酱油铺,天上炸出满天星。

    那家伙被司空昱拎在手上左右开弓连拳十八,打得浑身缩成一团如蜷曲的虾米,喉咙里只能发出一连串破碎的惨叫和求饶,直到被打尽兴的司空昱麻袋一样扔开,接着揍下一个。

    噼噼啪啪声响不断,充满淫兴而来的海盗们惊得魂飞魄散,拼命要夺门而出,可是门在司空昱背后,他们那里绕得过他?

    司空昱双眼发红,神情狰狞,一边打一边恶狠狠低骂,“老子熬得要死都不敢动她一个指头,你们这群下贱胚子也敢说这样的话!娘的你们居然敢想!居然敢想!都他娘的给我去死!去死!去死!”

    砰砰砰砰砰。

    太史阑在床上想笑。

    清贵骄傲的世子居然也会骂脏话,好大的牢骚。

    司空昱打得泄恨——自己肖想不敢轻染一指的人,别人竟然想采花?他正憋得难受,等着发泄呢!

    太史阑懒懒翻个身。这群倒霉海盗,选了个最不好的时机,活该。

    人肉麻袋一个个扔出去,谁也逃不掉被痛殴一顿的命运,海盗们瞧着不好,有人忽然向太史阑冲了过来,似乎想要挟持她以求逃过这一劫。

    这人刚刚冲过来,就看见床上的太史阑坐起,正冷冷瞧着他。

    她乌黑细长的眸子没有任何情绪,冷硬如千年寒冰。

    那家伙激灵灵打个寒颤,忽然就不敢靠近她,一转身打开舷窗,想要从那个只有脸盆大的小窗子里逃出去。

    窗子太小,那家伙钻出一半就被卡住,再也动不了,半身屋外半身屋里,摇头摆尾像只卡在网里的鱼儿。

    太史阑下床,顺手操起一根鱼竿,问候了他的菊花。

    啊一声惨叫,那家伙死命往外一蹿,啪一声挤裂了窗子,整个人洒着鲜血蹿了出去,随即太史阑听见“噗通”一声。

    这家伙受痛用力过度,竟然窜出了窗子外的走道,直接越过船栏掉进了海里。

    室内一阵静寂……

    打人的和被打的都骇然转头盯着太史阑。

    这个不动声色的,才是最狠的!

    所有人都觉得屁股好痛……

    司空昱一停,其余人疯狂挣扎而起,赶紧拉开门窜了出去,洒着血跑得比兔子还快。

    司空昱也不追,狠狠把门踢上,也不收拾一地狼籍,垂头走到椅子前坐下。

    太史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说话,静静躺下又睡了。

    这回安静睡到天亮,再无人来打扰,醒来时外头已经有了隐隐喧闹,太史阑听见有人说靠岸了。

    她爬起身,走到司空昱身前,他竟然睡熟了,长长的发垂下来,遮住半边有些瘦削的面颊。眼睫下有一层深青色的阴影,透着疲倦之色。

    太史阑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里有一大片狰狞的微红的疤,显得肌肤有点僵硬,这些疤他原先一直用长袖大袖衣掩饰得很好,昨晚捋起袖子揍人又忘记放下,她才看见。

    司空昱忽然睁开眼睛,一眼看见她眼神,怔了怔,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急忙放下袖子,和她笑道:“就这点疤,之后还会越来越淡。”

    “会不会影响动作?”太史阑问他。

    “不会。”司空昱答得飞快,“男人行走天下,没疤才叫人笑话不是?”

    太史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当先出门。

    忽然听见司空昱在她身后长吁,低声道:“你终于肯关心我……”

    太史阑脚步微微一停,终究没有说什么,快步上了甲板。司空昱似乎在原地停留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上了甲板才发现,经过一夜航行,已经靠岸,对面想必就是水市岛。

    岸边零零星星站着一些人,守着一个空场,空场上堆着一些大竹筐,不过不算多。

    辛小鱼已经上了岸,看见太史阑和司空昱下船过来,眉开眼笑地招手道:“小心肝们,过来瞧姐姐怎么收税。”

    司空昱抖了抖,太史阑面无表情,反正辛小鱼人比话更恶心,习惯了。

    太史阑四面瞧瞧,海匪们都站在沙滩上,遇上她的眼光都缩了缩,没人敢靠近。太史阑注意到昨晚那个被爆菊的不在,难道丢进海里真的没人去救?辛小鱼似乎也没问过一句。

    这些人凉薄凶恶,视人命如草芥,她可算领教了。

    辛小鱼手里拿了个册子,在和几个衣着破烂的渔民们说话。

    “上半年缴上的青虾三千斤、海胆五百斤、竹节虾五千斤、花蛏三千斤、海蜇一千斤、花点鲈三千斤、燕鱼鲅鱼三千斤,香螺枪蟹红夹花盖蟹牡蛎等共五千斤,折合银两一千两,你们上半年的鱼税银还差五百。”

    太史阑皱皱眉——这价钱也太离谱了吧?虽说这些都是普通海产,但是就算其中最便宜的鲅鱼,在市面上最低也要三十铜子一斤,三千斤最少一百多两银子,更不要说竹节虾香螺还要贵上几倍。

    那些渔民满脸皱纹,皮肤粗糙得裂开血口,赤脚上都是各种被海物割伤的口子,满脸麻木地听着,好像说的不是和他们生计相关的事。

    直到听见还有五百两的缺口,一个老农才急声道:“咋才一千两咧。咱们全村人都下了海才得来这么些,十岁娃娃都出了浅海,如今全村再没有一根虾节儿……柱子家的小二子想要多捕些,给家里生病的老娘混饱肚子,到现在还没回来……”说着便抹泪,大颗泪水从黧黑的脸上滑下,落在满是盐碱的破烂衣衫上。

    太史阑心下恻然,前两天有风暴,这时候不能回来,那就凶多吉少。

    辛小鱼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谁和你啰嗦这些?五百两缺口,一两都不能少!还有我们海姑奶奶要的东西呢?”

    “在这里。”老渔民抹抹眼泪,指指那几个筐,“蓝海胆五十斤,绿鲍一百斤,对虾五百斤,黑海参一百五十斤……”

    “蓝海胆怎么只有五十斤!”辛小鱼变了脸色,“我让你们打最少一百斤的呢?五十斤怎么够!”

    “鱼姑奶奶……实在是如今海货越来越少了,鱼税太重,很多鱼秧子都被打上去充数,剩下的都潜到深海或者乱礁子里去,越来越难打……就这么些蓝海胆,咱们都冒险去了鬼面沟……折损了三个人……”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辛小鱼双眉倒竖,驴粪蛋脸上的白粉唰唰地往下掉,“别的可以少点,蓝海胆绝对不能少!是不是你们私藏了?来人,给我搜!”

    海匪们应了一声,各自取了家伙,凶形恶相往里冲,渔村里立即响起了妇人孩子的哭叫声。

    司空昱忽然上前一步,太史阑拉住了他,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逞英雄的时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这些渔民被欺压也不是一天了,估计这样的场景经常有,看那渔民麻木的样子就知道了。

    刚才她观察了一下,四面其实有不少壮汉渔民,人数并不少于这些海匪,但个个神情麻木缩在一边,似乎根本想不起来抗争。

    太史阑一向信奉“人必自救方有他人救之”,没有血性的人,救他一次也救不了一世,保不准还怨怪她多管闲事。

    她喜欢看到有血性敢于抗争的人,这些人才值得她出手。

    渔村里鸡飞狗跳,乱哭大叫,乱了好一阵子,有人拖出几个筐来,大叫:“鱼姑奶奶,这里有私货!”

    “姑奶奶!这是给我们水姑姑治病的药儿!”那一直麻木的老渔民忽然激动起来,扑上去张开双臂拦着,“别,别拿,这是救命的东西啊……”

    辛小鱼一脚把他踢到了沙坑里,下巴撞在石头上,磕了一嘴的血。

    “黄湾群岛的东西,都是海姑奶奶的。”辛小鱼冷冷道,“识相点,不要惹姑奶奶生气。海姑奶奶估摸着这两天也会到水市岛,你们好好接着,另派人去附近岛上送信,海姑奶奶要在这里见见各岛主。”

    她说完命人把海货都装上船,派几个人押船回静海城,自己只留下了船舱里备用的小舟,说等海姑奶奶到了之后,随她的大船回黄湾。

    太史阑悄悄问海六,这么些海货这种天气运到静海城,岂不是早烂了?海六悄悄指了指前边海域,道:“哪里是去静海城?那块儿可离东边不远,那边的水军,时常船就开过来了。”

    太史阑心中一凛。果然海鲨团和东堂水军有勾结。只是到底是停留在银钱往来上,还是有更深层次的合作?

    辛小鱼吩咐完,对她和司空昱招招手,道:“村里有咱们住的地方儿,陪姐姐去玩儿。”她对上太史阑眼眸,晃了晃脑袋,又道,“你这眼睛可真好看……我瞧着瞧着,就觉得晕了呢……”

    太史阑扯扯唇角——晕吧。姐迷死你不偿命。

    渔村里现成的房子,据说是为了造了给收税的人来住的,虽然比寻常渔民的房子好很多,不过也就是普通瓦房,连个院墙都没有。辛小鱼住了一间,还是让司空昱和太史阑住了一间,至于海六,很自觉地找渔家借了破被子,睡到外头石头上。

    晚上吃了一顿海鲜大席,本岛岛主作陪,所谓岛主,也就是海家姑奶奶随意委派的一个手下,自然对辛小鱼极尽巴结。辛小鱼左拥右抱,拖着司空昱和太史阑一同赴宴。

    司空昱满脸别扭,太史阑一直担心这家伙下一刻就会宰了辛小鱼,不想这家伙居然说去就去,说吃就吃,虽然表情不太好看,却也不露给辛小鱼看。太史阑有次甚至看见辛小鱼借酒装疯偷偷捏他大腿,她已经做好了打架的准备,不想司空昱抽了抽唇角,看了看她,居然还是忍了下来。

    太史阑心中奇怪,还没想清楚,辛小鱼的咸猪手又落到她腿上。

    太史阑不等司空昱跳起来,一手挡住了辛小鱼,顺手端起酒杯,盯住她眼睛,道:“鱼姑奶奶,多谢你救命之恩,敬你。”

    辛小鱼被她一瞧,又晕了,糊里糊涂点点头,太史阑顺手把那杯酒都灌到她鼻子里。

    司空昱立即开心了,大筷吃菜,拼命给她夹席上最名贵的绿鲍。

    辛小鱼早已醉了,灌了一鼻子酒直接向后一倒,太史阑看看司空昱,司空昱不情不愿把她往背上一扔,一旁吃酒的海盗们立即警惕地跟了过来。

    太史阑也不理会,和司空昱将辛小鱼送回屋里,拔脚就走,辛小鱼迷迷糊糊伸出手,拉住司空昱,呢声道:“我要……”

    海匪们都笑着退了出去,自去继续喝酒,太史阑转身出了屋子,让海六进来。

    回身的时候正看见司空昱的手从辛小鱼腰间收回,似乎点了她什么穴道,便道:“先别杀她,我还有用。”

    “没什么。”司空昱淡淡答,“让她半身酥软麻痹,感觉不灵而已。半个时辰后自解。”说完到屋外找了找,隔窗扔进一样东西给海六。

    太史阑一瞧。

    一条圆长形,黄瓜粗细长短,满身长着暗刺的蜡头棒子鱼。

    太史阑:“……”

    回到两人合住的屋子,太史阑瞧瞧司空昱,司空昱瞧瞧太史阑。

    随即司空昱抽身向外走,道:“天热,屋子闷,我睡外面。”

    太史阑没留——如果不打算有牵扯,就不要随便心软给人希望。

    她宁可做个绝情的人,用冷漠来回应柔情。这样对她对他,都好。

    后窗对着大海,她看见司空昱一个人漫步在海滩,月光将他的影子长长拖曳在银白的沙滩上,瘦长而孤凉。

    她看见他在沙滩上写字,一遍遍,一遍遍,然后再等午夜的潮水,将那些字儿无声卷去。

    她看见他在沙滩上堆沙土,一开始瞧这家伙居然和孩子似的玩这个,觉得有意思,然而慢慢地,她敛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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