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里萨湖畔,无月之夜,繁星点点。

    祭礼广场上,严盛按照仪式,总算是把那顶巨大不合适的金属头盔摘掉,那把沉重无比的仪式长剑也被供奉在他的身边,无需他勉力握住。

    他的座位也被从广场中间挪到了场子的边缘,不过不在是公孙辑和祝月他们的下方,而是在观礼台的左侧。在他的宝座挪动过程中,他自己被昆莱先生引导着,走到了木台的前面。在这里,那七头巨蛇的阴影更加巨大、更加有压迫感,同时,严盛似乎也感觉到,巨蛇似乎只是一个虚幻的样子,似乎还没有完成真正的形体。

    昆莱先生手里恭敬地捧着一个不大的盆,似乎也是金属材质的,只是在火把光亮下,无法确定。

    一种浓重的血气味道从盆中发散出来,严盛平静地看着盆中的黑色粘稠的液体,忍住自己不去想这究竟是什么。

    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枚蛊心碎片,这是仪式开始前,公孙辑给他的,让他在这个时候交给昆莱。

    紫色的碎片,只是形状有些奇特,纺锤形,两边都是尖刺。

    昆莱先生托着盆,绿色的面具下,是一双明亮的眼睛,看不出恭敬,看不出惧怕,也看不出期待。

    严盛拿着碎片,面向圣湖,面向那根最为高大的巨木,然后左手握着碎片,在自己的右手手心处划了一下。

    一种直击灵魂的刺痛让他几乎有些失神,他勉强忍住眩晕低头看着自己手心,一条血线缓缓出现,然后随着手掌上的纹路汇集到一处,在火光下,好像他手中放在一枚紫红色的宝石。

    手掌倾覆,血液滴落到昆莱先生托着的盆里,然后,严盛把那枚碎片也放进了盆里,血腥味道瞬间变得更加浓郁,继而散发出猛烈刺鼻的味道,好像是一盆无比辛辣的浓汤。

    碎片,似乎是融化了。

    昆莱先生满意地垂下了眼睛,严盛缓缓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没有了那头盔和长剑,他似乎轻松了很多。

    昆莱先生将盆捧着,放在了木台上,又开始了一番舞蹈,只是此时没有了那震慑心脏的大鼓,只有一种奇怪的笛子,还有个奇怪的喇叭在伴奏。

    随着音乐,广场的暗影中走出来十二名少年,看着年纪,应该都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少年们都是赤膊赤足,只是腰缠着黑色或者白色的兜裆布,有些还在胳膊上系着一根带子或者麻绳,都是紧紧勒住胳膊肌肉。

    健硕的身体,高矮不一,在摇曳的火光下,每个人的面孔都是严肃带着一种阴郁。

    正中间的两名少年,看起来面容一模一样,只是兜裆布的颜色一黑一百,单看身高和脸上表情的话,实在是无从区分。

    严盛紧紧盯着他们两个,一只手死死握着自己座位的扶手,似乎是强行忍耐才没有跳起来。

    少年们随着笛子的高低开始起舞,舞姿怪异,时而昂首望天而拜,时而俯身下去,双臂展开好似雏鹰展翅。但慢慢地,每个人的舞姿都开始不同,有的双膝跪地,似乎是撒网,有的则前腿弓步,后膝着地,随着音乐不断起伏。

    黝黑的身体,油亮的肌肤,在火光下,在音乐里,有种说不出的诡秘。

    音乐声渐远渐小,所有少年慢慢停下了舞蹈,复而再次排成了两对,一队黑,一队白。

    鼓声又起,少年们排着队伍,缓缓走向木台,走向站在木台前的昆莱先生。

    昆莱把双手放进了盆里,等他再次转身面对走来的少年时,他的双手已经沾满了盆中的液体。

    少年们走到他的身边,扬起头闭上眼睛,昆莱先生似乎是在小声念诵着什么,双手在少年们的脸上不住涂抹。

    十二名少年,已经脸上都抹着黑紫色的液体,看起来好像是十二个刚从黑夜里诞生的精怪。无论严盛怎么努力,却再也看不清刚才那对面容一样的少年,他的眼中,只有一群没有了样貌的怪物。

    大鼓的声音逐渐急促猛烈,严盛深吸一口气,不住用意志力抵抗着鼓声,他悄悄抬眼看着观礼台上的公孙辑和祝月、常鸣。似乎祝月还是有些受不住鼓声,他能感受到祝月有些颤抖。

    严盛散开自己的思维,他此时能清晰感受到整个祭礼广场上的一切,以及广场外,暗影中的那些小船。

    鼓声连成了一片,场中的少年们,有一个已经受不住了这鼓声的折腾,率先大吼起来,然后,他选定了一个身边的目标,挥拳打了过去!

    很快,十二个少年,打成了六对。

    一招一式间都自有章法,但都凶猛无俦,迅捷无比,似乎自己的对手,就是自己终身的死敌。

    双拳、肘尖、膝盖,甚至还有脚尖,都如同最坚硬的武器,最锋利的匕首,向着对手最柔软的部位猛击猛打。

    只是,无论是攻击者还是被打中的,任何人都没有发出声音,鼓声将一切都掩盖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只攻不守,脸上的那些颜色,随着被击中而粘到拳头上,随着下一次击打,又抹到了身体上,很快,场中就人人都是血污遍体,没有一个干净的人了。

    只是少年们犹自不觉,犹自拼命死战,不死不休。

    被击倒,就勉力爬起来再战,直到再次被打倒,胜利者第二次就不再等待,而是直接冲过去继续猛击,倒地的少年用尽力气抵抗,但最终被打得无法招架,继而彻底昏死了过去。

    胜者继续捶打着已经瘫软的对手,最后用一击从上而下的肘击,打到了对手的胸膛上。濒死的对手四肢抽搐了起来,严盛似乎在这大鼓声中,听到了一声微弱清脆的碎裂声。

    胜者全身都是血污和汗水,他按住对手的身体,然后慢慢蹒跚着站了起来,不再看对方,也不再看周围还在打斗的其他人,径直穿过广场,走到了昆莱先生的身前,再次昂着头,双目已经肿的犹如铃铛,但却毫不动摇,只是那么看着他。

    昆莱先生用一只金属的碗,从那个盆中盛了一些液体,递给了那个胜利的少年,后者双手接过了碗,勉力张开嘴,昂头喝了下去。

    随着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胜利的少年弯下了腰,然后单膝跪在地上,抖得犹如一片暴风雨里的小草。

    最终,他似乎是撑住了,缓缓站起了身子,此时,严盛发现他脸上的伤,尤其是眼睛周围的那些可怕的肿块,都消失了,如果不是犹自猛烈喘息,似乎看不出他刚才进行了一场殊死战斗。

    他按照礼节,再次给昆莱先生行礼,然后便盘膝坐下,坐在昆莱先生身前的地上。

    那名已经死亡的对手,被人拖进了暗影里,严盛听见了远处暗中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似乎是很重很钝的武器,击打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

    很快,一条暗夜里的小船,似乎载着什么,慢慢滑向湖中,慢慢靠近那七头蛇的幽影。

    场中的战斗还在继续,却也快进入了尾声,似乎都是一样的模式,胜者杀死败者,胜者到昆莱先生面前接受奖励,败者无声无息的消失在暗影里,然后一条新的小船缓缓从广场边缘出现,驶向湖中。

    六名少年都盘膝坐在了昆莱先生的脚下,昆莱先生只是那么安静地站着,怪异的头盔,狰狞的面具,不动的身形。

    最后一条小船驶向了湖心,鼓声就此停歇。

    只是这祭礼广场上,血腥气味已经浓的化不开了。

    笛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少年们站起身来,再次走向广场,只是这次,他们身上到处都是污迹,已经无法用颜色区分了。

    那些怪异的舞蹈再次开始,有的少年双手握拳,好似在纺纱,有的则是随着乐曲,缓慢向着四方朝拜。

    笛子和喇叭的声音似乎有些催眠,让人们忘记了刚才,但很快,湖中传来了一声沉闷悠长的吼声,似乎等得不耐烦。

    六名少年随着发出非人的叫喊声,再次杀入了战团。

    只是这次,他们不再是捉对厮杀,而是开始了乱斗!

    很明显,他们都喝过含有碎片成分的血水,这次的战斗,隐隐已经有了变化,因为没有了鼓声遮掩,无论是严盛还是祝月或者常鸣,都听到了拳头挥出带着的风声。

    常鸣的脸上有些诧异,作为徒手武者,他更能理解这些拳脚攻击的威力,也更能明白这些拳风力劲表示着什么。

    广场上的地面出现了被击打的坑,碎石飞溅了起来。

    少年们跳跃到了三四米的高度躲避攻击,或者从高处猛灌下击,犹如鹰隼。

    即使被打中打倒,少年们都能很快恢复,并且随即展开更猛烈的反击。

    更多的花招和诡计,联手攻击他人,但在对手倒下的瞬间,联手的两个人随即开始对攻,期间不忘在被打倒的人身上补刀。

    常鸣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多阴损可怖的招式,他手中抱着的金刀微微有些摇晃,说明他的心不是那么平静。

    倒下的少年没有了声息,下狠手的人也没有出声。随即,再也爬不起的少年被拖入了暗影,一声清脆的骨头碎裂声,一条狭长的小小木船驶向湖心。

    场上的战斗更加残暴凶狠。

    平衡被打破,最虚弱的最先倒下,最强悍的随即退开,审时度势,再度攻击。

    更多的死亡倒地,更多的骨头碎裂,更多的小船驶出。

    直到最后,一名精疲力竭的少年用肘击打碎了他身下的那个败者,随着后者不在扭动,他也倒在了一旁,只是他还在剧烈地喘息,而那个失败者,已经没有了动静。

    场上一片安静。

    昆莱先生缓缓抬起手,重重地拍了三下。

    四个同样带着面具的人从暗影里走了出来,细碎的脚步和手部动作,似乎又是一种不一样的舞蹈,鼓声再起,但却是有气无力,极缓极慢。

    他们扶起了活着的少年,架着他走到了昆莱先生面前,此时这少年已经无法站立,更不要说昂头了。

    昆莱先生用了一只金杯,从盆里慢慢盛了一杯,在那几个面具人的帮助下,给这少年灌了下去。

    少年发出非人的惨叫声,甩开了抓住自己的那几个面具人,倒在地上狂叫着,用双手在自己身上到处捶打和抓、挠,似乎要把自己的灵魂从肉体里撕扯出来。

    四个面具人垂首缓缓退开,只是围定了少年,却不去管他。

    似乎过了很久,那少年慢慢停止了挣扎,不再滚动,而是彻底摊开了手脚,倒在遍布碎石和血迹的地上。

    面具人拿来一只大桶,一桶清凉的湖水倒下,激醒了少年,也洗净了他身上和脸上的血污。

    因为那杯不明液体,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明显的外伤,只是精神和灵魂的疲惫依旧,所以他依旧有气无力的瘫坐在那里。

    面具人走到了那具尸体面前,另一桶水泼了下去,然后四个人抓住了他的手脚,抬起尸体,缓步向着昆莱先生走去。

    少年的头无力后仰,因为脸上的血污已经被洗去,严盛一眼就认出,这是那两个面容一样的少年中的一个。

    严盛双手抓住座椅,缓慢地扭动头,看向那个瘫坐的少年——这是,另一个。

    昆莱先生捧着那个金属盆,从木台上缓缓退开,四个面具人抬着那具尸体,逐渐抬高,最后放到了木台上,大小刚刚好,死去少年的手脚摊开,却没有落在台子外面。

    三个面具人退开,剩下的一个双手掰开了尸体的嘴巴,昆莱先生把那盆中剩下的液体,全部倒入了这具尸体的嘴中,然后,昆莱先生将盆扣在尸体的脸上,他自己则是缓缓倒退着,退离了木台,然后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广场中央,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那金属盆下,从那具尸体上发出来。

    尸体开始抽动,四肢和躯干,无意识地扭动颤抖了起来,但是,无论身体如何挣扎,似乎都不能撼动那个盆,好像那是一块巨石,压在死尸的头上。

    昆莱先生缓缓举起了手,随着他的手势,广场上出现了嗡嗡声,五根巨木柱,五种不同频率的声音出现,随后五种颜色,紫色、白色、黑色、绿色、红色的光芒,从不同的柱子上射出,射到木台上,随即,木台燃烧了起来。

    瞬间,冲天大火冒了起来,尸体发出的惨叫声却还是没有停歇,转而是更加凄厉高亢。

    木台轰然炸开了!火光中,一个巨大的身影跳了出来,一身赤红无皮的躯干上到处都是火焰和烟气,硕大的脑袋上,带着一个金属的面具,环眼巨口。

    怪物在广场上稍稍站定,犹如一只瘦削巨大的怪物猴子,然后,它口中发出凄厉的喊声,忽然跳跃着冲向了广场边上的密林里,一路的惨叫声,在湖上回荡。

    “阿旃!阿旃,阿旃瓦!”

    昆莱先生看着那个怪物一路逃走,却没有制止,只是那么默默望着,直到怪物的声音远去,几不可闻。

    然后,他转身走到了那个瘫坐着的少年身前站定。

    少年此时已经迎着他的目光,挣扎着盘膝坐好,尽量将自己的腰挺直。

    昆莱先生举起双手,手中持定那枚严盛给的指环。他旋转身体,向五根已经逐渐收起光芒的巨木柱逐一鞠躬致敬,然后再次面对少年,将指环垂手递给了他。

    少年双手接过了指环,戴在了自己的右手食指上。

    一道金光,广场上似乎落下了一颗太阳。

    等金光散去,少年已经站在了昆莱先生的面前,此时的他,身形高大已经超过了两米,他赤裸的胸膛上十字披红状缠着金色的护心甲胄,金色臂环,右手戴着一只金色的手甲。面容威武刚毅,犹如天神。

    广场的暗影中,此时传来无数人的喊声,似乎是观看了一场史诗舞台剧的观众在齐声欢呼念诵。

    “昆摩,昆摩瓦,昆摩羯隆!”

    声音一遍又一遍,最后形成了一阵阵轰鸣。

    暗夜里,繁星下,这声音一声声传送出去,似乎形成了一阵风暴,远处的风声逐渐盛大,天空逐渐开始发亮。

    夜色不再,繁星暗淡,周天黑色帷幕缓缓散去,似乎这长长的一夜已经过去,洞里萨湖的尽头,似乎有一缕晨曦即将跳出。

    只是,那湖中高高昂起的巨蛇没有消失,随着晨曦,这巨蛇身体越来越具现,黑色、褐色、黄色的条纹逐渐清晰。巨蛇的身子浸在湖水中,红色的,而不是深绿色的湖水中,似乎它不是在天然的大湖里,而是在血海深渊中耸立着。

    太阳逐渐升起,却被这巨大的七头蛇挡住了,巨蛇的头晃动起来,祝月他们所在的观礼台,被一片阴影遮住,只有淡淡的光从蛇的后面笼过来。

    昆莱先生带着昆摩,后者虔诚地跪在湖边,两人都是双手合十,向着巨蛇,似乎是在默默祈祷。

    巨蛇再次摆动了一下身体,长长的蛇信犹如长鞭,随后,它猛然沉入了湖水中。

    滔天的血色巨浪随即四散奔涌,向着洞里萨湖的两岸,如墙推去。

    密林中,鸟雀惊飞;大湖边,百兽奔突。

    一场空前绝后的血腥洪水,从湖中直冲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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