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前厅。

    王子腾面色阴沉,长子王义更是满面怒火,父子二人盯着堂上一身着儒衫常服的少年,四目喷火。

    地上,几名锦衣缇骑如杀猪般将一魁梧年轻人按在地上,反手剪压背后。

    上座之上,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三人动也不动,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顾自吃茶饮酒,轻声谈笑。

    忠靖侯史鼎和神武将军冯唐和王子腾明面上的关系还不错,两人见形势不对,走了过来。

    镇国公府承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府袭一等子柳芳、修国公府袭一等子侯孝康、平原侯府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府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襄阳侯府袭二等男戚建辉等人亦围了过来,却纷纷站在少年身边。

    看到这一幕,王子腾虎目微眯,心中怒火大炙。

    就听那儒衫常服少年轻轻一叹,道:“舅舅,非是我今天不给你体面。刚才我对大表哥说了,让他请孙绍祖出来,我可以在偏门等他。只是大表哥却不同意,我只能亲自进来拿人了。”

    王子腾沉声道:“非要拿人?”

    贾琮目光淡然的看着王子腾,点点头道:“若无必要,也不会今日前来。”

    王子腾不再言语,王义许是见贾琮对他父亲说话依旧客气谦逊,便一下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了,大声道:“贾琮,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心里不清楚?”

    此言一出,贾琮面色倒没怎么变化,他身旁牛继宗、柳芳、侯孝康等人却纷纷变了脸色。

    前几日贾琮亲自出面,一一挨家登门拜访,给他们递了台阶出山掌军,助开国功臣一脉体面的重军中。

    此事并非一般的香火情了,可谓是恩情。

    最难得的,是对他们,贾琮一改针对贞元勋臣的狠辣,一直温润如玉,以通家之好相待。

    哪怕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拉拢开国功臣一脉,承继两代荣国公和宁国公的香火余荫,但他们依旧感到高兴,也愿意同东山再起的贾家亲近。

    他们或年长于贾琮,或辈高于贾琮,贾琮以敬父兄之礼待他们,他们又怎能看大贾琮被欺负?

    因此听闻王义之言后,牛继宗最先不得容忍,厉声喝道:“放肆!你是什么身份,这般同冠军侯说话?国礼大于家礼,莫要给脸不要脸!”

    牛继宗虽比王义大不了太多,可他十二三便在九边打熬,更在科尔沁草原亲自领兵和马贼厮杀过,身上一等伯之位,便是伏杀了数百马贼悍匪积功而来,身上的煞气,哪里是王义能比?

    王义虽比其弟王礼强的多,也在军中打熬资历,但比起牛继宗,相差的太远,至今手上连人血都未沾过。

    此刻被牛继宗当头一喝,王义先是屈辱的涨红了脸,随即被诸多公候府第的武爵们用冰冷无情蔑视的目光盯着,又煞白了脸。

    人总难免得意忘形。

    这几日王家不断有人出入拜访,王义陪着王子腾一起接见。

    自然不知听了多少夸赞的话去,好似真的成了世间第一等年轻俊杰,心气渐高。

    更感觉王家的地位,已经位列第一等豪门,不差贾家多少。

    尤其是听孙绍祖没日没夜的奉承着王家,贬低着贾家

    直到这一刻,看着贾琮连眼皮都未往他这边抬一眼,身边却有一群公候将校替他张目,王义才如一盆冰水泼到头上,清醒过来。

    连王子腾都变了脸色,冲王义喝了声:“混帐!还不赔礼?”

    贾琮呵呵笑着摆了摆手,道:“自家人,闹这些做什么?”又对身旁的牛继宗等人道:“我公务在身,今日便不陪诸位叔伯兄长饮酒了。不过这是我舅舅家,和我家一般,诸位叔伯兄弟不必外道。”

    此言一出,王子腾面色登时和缓下来不说,牛继宗等人也纷纷点头,目光激赞的看着贾琮。

    他们明白,贾琮倒未必真给王子腾面子,但今日王家这场东道得到了天子的首肯,便有天子的颜面在这里。

    贾琮肯圆润解决,也全了天子的体面。

    上座处的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和靖安候徐忠这会儿也不装事外人了,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发现了彼此眼中的忌惮。

    本该是最年少轻狂的年纪啊

    这个年岁的少年,不该是将脸面看的比性命更重么?

    三人自忖,他们在贾琮这个年纪时,断做不到这个地步!

    太多时候,世人只知闷头往前冲,却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胸襟和智慧。

    所以,世人大多碌碌无为。

    就连他们,也是碰壁过无数次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又经过不知多少挫折,甚至差点付出性命的代价,才做到这点。

    然而如今堂下那风轻云淡的少年,竟做的举重若轻。

    三人心中不由都生出了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感慨,也叹盛名之下无虚士

    只可惜,此人是站着贞元勋臣对面之人

    忠靖侯史鼎见王子腾还未开口,便想打打圆场,呵呵笑着问道:“琮哥儿,这孙绍祖犯了什么事?”

    史家这位老三是个不错之人,军功彪炳,且没其兄史鼐那些臭毛病。

    贾琮对他感观还算不差,便道:“大同孙家那边私通蒙古的事发了,陛下震怒,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今日上门。”

    这话说出,别说史鼎,连王家爷俩都无话可说了。

    唯有被压在地上的孙绍祖拼命挣扎起来,嘶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晋西商号往蒙古做生意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孙家康字号虽也往草原行商,但贩的都是丝绸织造,连根铁钉都不往里送,你凭甚抓额?贾清臣,你这是打击报复!额不服,额不服!”

    恐惧惊慌愤怒到了极点,孙绍祖连晋地方言都说出来了。

    而他堂而皇之的将商贾之事说在台面上,也让人唾弃。

    至于他的辩驳,却无人理会。

    天下十成的犯人,九成都说自己是冤枉的

    当然,就算许多人惊疑,贾琮此举是为了清理门户,可也无人在此刻说什么。

    贾琮再对王子腾拱手一礼后,对展鹏微微颔首。

    展鹏一挥手,压着孙绍祖的四名校尉,将孙绍祖拖起,就要往外走,正这时,就见从内堂走出一众人来。

    不过让围观众人皱眉的是,来人竟是一群“雌儿”!

    这满堂都是军伍之众啊!

    军中最讲究阳气刚烈,最忌军中出现阴人,坏了阳气。

    至今还有流传,楚霸王项羽英雄盖世,天下无敌,之所以落败身亡,便是因为在军中带着虞姬,坏了军中至刚至阳之气

    且就算这只是传说,可内宅妇人此时抛头露面,也着实不成体统。

    王子腾、王义父子二人见之都面色骤然一沉,不过没等王子腾呵斥,就听李氏尖声叫道:“贾琮!你就这般对你舅舅?你忘了若没你家太太,你这会儿连骨头也化了,你就这般踩你家太太娘家的脸?你还知道不知道一点孝道?还不给我放人!”

    贾琮眸眼微微眯起,看着这来势汹汹的妇人一脸的暴怒和刻薄,原本姣好的面容,此刻看起来却无比的狰狞丑陋。

    贾琮自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倒是孙绍祖看到李氏到来,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大声喊道:“太太,贾琮冤枉我,故意打击报复!他恨我投奔大将军门下,心生嫉恨。太太救我!”

    李氏闻言当真,愈发气的全身颤栗,指着贾琮尖声叫道:“贾琮,还不放人!”

    贾琮不愿当众与一泼妇争吵什么,转眸淡漠的看向王子腾。

    王子腾低声喝道:“你出来做什么?还不进去!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李氏倒有理,尖声道:“老爷,若是旁人,我断没有抛头露面的道理。可贾琮分明是我王家的外甥,难道我也管不得?今天我就是让人掌他的嘴,他也得生受着!不然就是没孝道的种子!别人必会说他,是窑姐儿”

    此言一出,王子腾面色一变,恨不得亲手掐死这个蠢妇。

    其他人也是满堂哗然后,全都看向了贾琮。

    自贾琮拜师当朝大司空宋岩为师,且受牖民先生重视后,再无人敢明面上拿贾琮的身世说嘴。

    任他是王公亲贵,皇亲国戚,宋岩和孔传祯若登门去骂,谁也得生受着。

    哪怕二位自重身份,不去登门骂街,可两人春秋笔法一篇文章下去,那更会让其阖族“流芳百世”!

    这还是第一次,听人将这都快被人遗忘的事,挑到了桌面上。

    王子腾此刻心中无比悔恨,没在李氏刚出来时就骂她去,厉喝一声:“住口!”

    可就在这时,便听到一道淡漠的声音轻轻传来:“掌嘴。”

    这话让满堂人大吃一惊,王子腾忙上前挡在贾琮身前,急道:“琮哥儿”

    然而贾琮又怎会亲自动手,暴怒的展鹏早就一个滑步上前,众人只看到一道黑影闪过,继而“啪”的一声脆响后,又是一道惨嚎

    等众人过神来,李氏已经倒地,半张脸红肿起来,嘴角溢血,面容惊恐。

    其子王义见之,愤怒如狂,咆哮道:“你敢打我娘,我杀了你!”

    说罢,冲向展鹏。

    “够了!”

    王子腾声如洪钟,怒声一喝,喝住了王义后,转头面色阴沉的看向贾琮,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忽见外面又来一锦衣卫,在贾琮耳边说了几句,贾琮面色微微一变,问道:“果真?”

    那锦衣卫点点头,贾琮轻吸了口气,转头看向地上的李氏,轻轻笑了笑,道:“孙绍祖把东市孙家的那家康字号,送到你名下了?”

    此事王子腾看起来也不知情,深深看了贾琮一眼后,眉头皱起,看向被王义搀扶起的李氏。

    先前如同母鸡一样护崽的李氏,被展鹏一记耳光掌嘴后,全身的戾气都被打没了,这会儿竟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了,怯懦不敢言。

    见她这般,堂上倒是有不少人若有所悟,对付悍妇泼妇,看来还是直接动手来的好。

    这年头,谁家还没几个极品

    孙绍祖不知想到了什么,大声道:“没错,早一个月前,我就把东市那间康字号门市送给了太太!”

    贾琮看了看孙绍祖,又看了看王子腾夫妇,冷笑一声,点点头道:“好,你们都好的很。来人,请我这位好舅母,镇抚司说话。”

    说罢,贾琮不顾面色大变的王子腾大喊留步,阔步而出。

    一队百余人的锦衣卫鱼贯而入,将早已瘫软的李氏和还在挣扎的孙绍祖围上。

    见孙绍祖还不安分,展鹏上前一记重拳打在其腹上,登时萎靡。

    而拼命上前想要救母的王义,也被王子腾喝住。

    见贾琮带人匆匆离去,留下这一地鸡毛,王子腾父子心中之恨,无以言表。

    这时,一直在台上看戏的武定侯吴诰、参宁侯宋杰、靖安候徐忠三人徐徐起身,走下堂来,对面色木然的王子腾拱手笑道:“王大人何须动怒?大丈夫纵横四海,难免妻不贤子不孝,都是常有之事。今日便到此罢,想来王大人还有许多事要办,告辞!”

    武定侯等人一走,牛继宗等人更不会再停留。

    之前未随贾琮一并离去,是因为今日王家东道为天子首肯,他们不愿给贾琮招惹麻烦。

    这会儿武定侯等人先行,他们自不会再顾忌什么,纷纷离去。

    没一会儿,热闹非凡满堂宾客的王家,就变的空落落了。

    后宅的妇人们得到了信儿,一个个心里直呼过瘾,这出戏比什么戏班子唱的都好看,然后纷纷离去。

    等外客散尽后,王义满面憋屈的看着王子腾,悲呼一声:“老爷!!”

    威望难积累,却容易败去。

    当着那么多下官的面,今日王家将脸丢进了爪哇国,虽然他们知道,崇康帝并非真的要将王家扶持成军中巨擘,只是要一个能忠实执行他意志的忠犬。

    可到了这个地步,王家若没有上位的心思,那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然而这一切,都被贾琮毁了!

    王子腾面沉如水,站了足有一柱香的功夫后,才沉声道:“你在家收拾一番,我先出去一趟。”

    王义忙道:“老爷,先救母亲!”虽然王义也恨李氏今日无底线的愚蠢,可那到底是他生母,怎能不惦记?

    王子腾闻言,怒哼一声,一甩袍袖后大步外出,等亲随牵了马来,王子腾翻身上马,对随从喝了声:“去贾家!”

    说罢,一抖缰绳,座马向前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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