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南嗣缓步踏在宫道上。

    入了夜,梨园喧闹逐而远去,整个宫殿像是一只巨兽卧在暗处蓄势待发。

    除却那遥遥的宫灯,还有低着头匆匆而过的宫人外,安静得只能听见草丛里虫鸣声。

    “阿郎。”身侧跟着的侍从是跟在他身边几十年的老人,知晓这位临王的任何神色所寓何意。

    “待出了宫门,再说。”褚南嗣看着几步之远的宫门。

    宫门外的烟火气似更重了些,还能隐约听见小贩们的叫卖声,比之这寂静内宫,要生动许多。

    褚南嗣停了脚步。

    他回头看了眼自己行过来的宫道。

    黝长,寂静,悄无人影。

    却又像是从那尽头处伸张出无尽的召唤,让他甘愿投身于那漩涡漆黑之中。

    中年男子缓缓转过了身,朝喧哗处走去。

    “阿陈,你方才想说什么?”

    褚南嗣由阿陈扶着上了马。

    马踏于青石板上,车轱辘发出稳定的声响,车厢内稍安。

    “阿郎如今重回临邑,圣人似乎被阿郎防备颇深。”

    褚南嗣冷哼一声,方才在宫内挂着的温润气消失殆尽,如今面色有些阴冷:“咱们这圣人虽年岁不大,但既能从陈后,安定公主这些人中夺权登位,自然不容小觑。”

    “前不久听闻安王死了,没想到,当年的一别竟然成了永别。”临王说的惋惜,但语气里并无缅怀之意。

    “难道,安王之死,也是圣人……”阿陈讶异发问道,“奴听闻安王死得很不安稳,全身皮肉腐烂,内脏皆蚀,不得人形。”

    “圣人对这三叔素来不喜,当年先帝还是成王时,安王对先帝百般打压,成王阖家贬入冷宫多年,还不是安王一手促成。圣人对这安王记恨于心,下了什么手段想来也是难说。”褚南嗣冷笑道。

    “不止圣人,奴今日看着,连同长公主都似对阿郎抱有敌意。”阿陈皱眉,压低声道,“难道,那日元盈观的事,长公主知道了?”

    “阿郎,当日是奴擅作主张,怕阿郎身份暴露,才找了那些江湖死士前去刺杀长公主。是……是奴失了分寸,还请阿郎赐罪。”阿陈叉手几要跪下。

    褚南嗣抬手扶住阿陈。

    “不过小事,不必在意。”男子宽慰道。

    阿陈低了头,仍面有愧意想要再请罪。

    “元盈?”褚南嗣先抢了白,沉吟着缓缓念了这个名字,“咱们那位长公主最大的倚靠,是圣人的宠爱,若是失了这份信任,她便什么都不是了。”

    “可阿郎莫忘了,那宝相花玉佩,如今还在长公主手中。”阿陈提醒道。

    “知道又如何,那虽是我定给东西市那些牙人们的信物,可即使真暴露于外,只要那些牙人不说,我也不过是言一句丢了东西罢了。”褚南嗣不以为然,“至于那些牙人,既然做的是贩卖消息的营生,自不敢放于台面来。想来此刻,也是千方百计希望那玉佩莫要被长公主辨出来。”

    “所以你大可放心,此事不足为惧。”

    “倒是……倒是元盈身边那司丞有些意思。”褚南嗣握了握缰绳,思绪浮现出今日马球场上,那秀美少年郎的容色来,“不知怎的,我瞧着他有些眼熟。”

    “可那张脸,我又确定自己未曾见过。”

    褚南嗣说完,他阖了阖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他方才还沉思的心绪,有了隐隐压抑不住的起伏。

    人与欲望妥协从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以欲望为信仰,拌以野心滋长的佐料,有何不可?

    阿陈有些了然:“可要奴替阿郎去打探一二?”

    “元盈身边的人,你要动?”褚南嗣低头看了眼赔了自己多年的侍从,笑道。

    “听闻那少年之前不过是瓦舍间一乐人,常于床榻间伺候贵戚郎君们,半年前才被长公主收入府中,长公主极为宠爱。想来是那乐人有些过人之处。”阿陈回得简略,甚至算不得有许多情绪波动。

    “果然是阿陈你懂我。”褚南嗣笑道。

    “阿郎蛰伏多年,心有大志。这些怡情小事,便由奴替阿郎去办。”阿陈叉手道。

    主仆两逐渐消失于街巷处。

    夜市人声渐起,琵琶铮琮。

    瞧不见任何遗留的心迹。

    ……

    钟盈才进了殿,太液池的水汽扑在帷帐重重间,暑气大消。

    这处偏殿僻静凉快,是宫中避暑的最佳去处。

    但钟盈有些坐立不安。

    “殿下先擦面吧。”宫人对着钟盈叉手一礼,递过鎏金银盆,将帕子濡湿,再放正折叠好递给钟盈。

    钟盈接过,迅速擦了脸,问道:“茗礼回来了么?”

    “回殿下,茗礼姑娘还未曾回来。”宫人将巾帕放了回去,“殿下可要沐浴?”

    钟盈抬头朝远处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宫墙上,只有几盏宫灯辟开光亮,除却低着头匆匆而过的内侍们,并无一人朝她处走来。

    “我再等等。”钟盈看了眼身侧的水漏,又扫了眼摇曳的烛灯,低声道。

    “那奴先替殿下松髻。”宫人叉手道。

    钟盈额首,她心思不在这处,便由着她们摆弄。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心中疑窦团生,但无论思绪往何处,总能跳至郁金色绫裙间。

    钟盈阖了阖眼睛。

    这个颜色过艳,若是她的相貌着此色,定是极不相衬。

    松了发髻,又换了宽衣,钟盈坐至檐廊下,宫人递过的团扇被她握在手里,她抬头看向被宫阙遮住一半的月亮。

    清晖于地,但又照不到实处。

    里头水漏的声音又翻了个身,已然是亥时了。

    她手里的团扇只晃了两下便停了下来,绢面上的牡丹雍容,但被钟盈搁置在一旁也没再起什么作用。

    “殿下,”宫人在钟盈身后叉手一礼,“殿下可要歇息了么?”

    “还不用,”钟盈叹了口气,她复抬头看了眼已被宫阙全然遮蔽的月亮,又道,“派人去茗礼那处看看。”

    “是,殿下。”宫人应了一声,提过宫灯就要出门,却见遥遥远处有一点微弱的光顺着太液池沿岸朝着钟盈这厢奔来。

    钟盈慌而站起身,扇子被衣袖扫过,掉至地上。

    她踮了脚想看得更清楚些。

    那灯愈发靠近,钟盈甚至往前踏了几步。

    “殿下。”茗礼进了殿门,顺了顺呼吸。

    对着钟盈叉手一礼。

    “如何了?”钟盈急急追问。

    “没……没多大事,如今王奉御正看着,殿下尽可放心。”

    茗礼低着头并未正视她,但言语还算稳定。

    “那就好。”钟盈松了口气,“他被安置在何处?”

    “回殿下,圣人着杨公安置在西南偏殿,由太医署的人照看着,殿下尽可放心。”

    “别的人呢?”

    茗礼顿了顿,她不解。

    片刻后还是缓声答:“今日球场上的贵人们都已出宫了。”

    听毕她的言语,钟盈的神色有一瞬的凝滞,但很快恢复了原样。

    “那就好。”钟盈折过身,转身进了殿内。

    茗礼低头看到那柄被遗在地上的牡丹团扇,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拭了拭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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