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盈坐在里朱漆矮亭里,底下是波斯毯,中间图案纷杂繁丽;前头的食案上摆了诸多果蔬,酒水,堆得有些高,钟盈看着却没什么食欲。

    外头日光明晃,她觉得很是刺眼,但也不敢太松懈,只绷紧了后背,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些。

    钟谦正坐在他身侧。今日少年帝王靠在软榻上,手里拿了杯水盏,收起与钟盈相处时的少年人狡黠色,肃容威严,颇有气势。

    左侧坐着一众吐蕃使者,皆坐得笔直,正望向场中。

    四面红旗招展,大鼓位于两旁,且还有一众乐人于旁,已然奏起乐器正吹着《凉州曲》,曲调悠扬,却也掩不住整个马球场的喧热,因被这场景影响,难免心思也会跟着浮动。

    鼓声隆隆,血液随鼓声一同流淌,钟盈侧目窥了眼荀安的神色,他倒是并无任何反应,只是神情如常地看着场中。

    自昨日起,钟盈就想象了荀安若被邑京城的旧相识认出来,她该做什么反应。

    她把无数的可能都列了出来,已经想好了各种应对之策。

    可真正至这马球场上,她却发现,这与她想的全然不同。

    钟谦见到荀安时,只淡淡扫了一眼,拉着她打趣了几句,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多余的反应。

    就如同不过是见了一个寻常内侍,连眼神都未曾施予。

    钟谦认不出荀安?

    还是荀安变得和以前全然不同了?

    钟盈余光不时扫向四周王公大臣,皇亲贵族……这些人视线里的惊骇也并非如钟盈所预料那般。

    不过是看着她随身带着酒肆瓦舍间救回来的乐人,有些目光是新奇的,有些又带着微不可察的嫌弃。

    各有心思,唯独不见旧人重遇的惊讶。

    钟盈稍稍有些心安,继续提着精神,怕万一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她好迅速反应。

    场上换了《龟兹乐》,隆隆的鼓声扰得她太阳穴一跃一跃。

    “殿下是热了么?”茗礼在旁低声询问道。

    将近夏日,钟盈的道袍也换了轻盈的布料,但许是受环境影响,她的额头一直冒汗。

    “阿姐你热么?”钟谦听到了茗礼的问讯,探过头来。

    对着钟盈的时候,少年帝王的脸色换了柔意,神情很是关切。

    他对着杨继指了指:“杨继,让人寻点冰过来。”

    “五郎,我没事,不用麻烦了。”钟盈制止。

    “阿姐你真的没事?”钟谦皱眉又问。

    “没事。”钟盈安慰回一笑意。

    “那茗礼你扇子用力些。”钟谦抬了抬手,视线又落得远了一些。

    茗礼得了令,扇子起的风更大了些。

    “那是……嗣冒王家的二娘?”

    钟盈顺着钟谦的视线望过去,隔了些距离,虽有些影影绰绰,但钟盈还是勉强看得清钟蕙的侧颜。

    含苞待放的牡丹,天香国色的美人。

    钟盈下意识抬头瞥了眼荀安,见荀安似乎也侧目朝钟蕙那处望了一眼。

    她有些明了。

    钟蕙是这小反派的白月光,自然心中念着,这神情不足为奇。

    只是,她心里有些诡异的不快,说不上来,却像是针尖冒着头,怎么坐也不舒服。

    “阿姐,那日我与你说了以后,我又想了想,”钟谦笑道,“若今日那定陵侯赢了吐蕃,就给他和那嗣冒王家的二娘赐婚。”

    钟盈听毕,本要吞咽的水差点喷出去,若不是顾及这么多人,她几要起身去捂住自己这位皇帝弟弟的嘴。

    当着荀安的面直接说出要给男女主赐婚,可不是在荀安这反派心口叉刀?她本来打算循序渐进让他接受这件事,被钟谦这么一打破,她彻底慌了。

    情急之下钟盈视线下意识朝左看了眼,随即皱了皱眉,方才钟蕙那处已然不见人影。

    “咳咳……”钟盈咳嗽起来,一声愈一声猛烈,几乎要咳出血来。

    “阿姐你怎么了?”钟谦惊得要从榻上站起来,“杨继,找人来看……”

    “五郎,咳咳,不必劳烦了。”钟盈抬手,指了指身后的徐安,“徐安,叫徐安去就好。”

    “殿下,还是我去吧!”茗礼有些急,“我熟悉太医署。”

    “徐安……咳咳……徐安去就可以了。”钟盈手向后伸了伸,她捂着胸口仍旧咳嗽着。

    但指节似乎触到了少年的衣袖,少年的衣衫边角有凉,她下意识往回缩了缩。

    听到荀安回道:“是,殿下。”

    脚步声离开方亭,余光瞥见少年人影消失,钟盈才勉强松了口气。

    “阿姐,你好了?”钟谦关切问道。

    “有些好了,方才大抵是喝水喝得急了些……”钟盈解释道。

    哪里是喝水喝得急,是想办法让小反派去和白月光说几句话啊。

    原书中,荀安最后简短陈述里,就是提及因钟蕙爱上裴昂而心生怨念,没有及时的沟通,导致彻底黑化。

    如今她这好弟弟当场提出赐婚,荀安要是提前黑化,他一个人不如意,把这马球场一把火烧了也是极有可能的。

    这么多个月她辛辛苦苦的关怀工作彻底白做了。

    “阿姐,你确定没事了?”钟谦几乎要趴到她的长榻上来。

    “没事,真的没事。”钟盈抿了水。

    “要不我给阿姐烤个梨,润润嗓子?”钟谦伸手就要去拿。

    “不用了。”钟盈指了指场上,“马球赛快开始了。”

    双方球队皆从对旁入场,吐蕃的马球手身形壮硕,许是因为高原生长的环境,一行十人排开,声势浩大。

    钟盈蹙眉,这魁梧的身材,这大齐那些细条儿般的儿郎们拼得过?

    钟盈还未想下去,大齐马球队伍已然入场,一时场面喧腾起来。

    连同钟谦身子也不自知地向前靠了靠,想看得更清楚些。

    骏马健美壮硕,皆银蹬金鞍,耀眼奕奕,马尾后皆用细绳扎结。

    骑在上头的郎君裹头持杖,皆着褐色窄袖袍,脚蹬黑靴,一行的俊秀昂然。

    为首的裴昂更是丰神俊朗,节度使军队中长大的郎君,难掩风姿气魄,大抵又能惹球场上一众小娘子们芳心了。

    钟盈目光扫了眼远处,钟蕙还未回来。

    荀安也未回来。

    “今日的彩头是什么?”钟盈思索了片刻,抬声问身侧的茗礼。

    “回殿下,是一只松雀鹰,是圣人亲自驯养的。”杨继听到了二人对话,叉手回话道。

    “阿姐,那鹰是我亲手养大的。阿姐还记得,前些年你回邑京时,我春猎捕获的那只小鸟么?阿姐当时说看它可怜,饶它一命,我便着人回去养着了,竟没想到是一只松雀鹰。”钟谦挑挑眉,像是在寻夸奖。

    一只鹰并不算什么,但是这是大齐圣人亲自豢养大的,自然与众不同。

    场下比赛已然开始。

    本平坦的场面上,隆隆马蹄卷携着沙尘四起,烟雾遮掩了人们的视线,很快有人从中突围出来,月杖高悬,身躯下俯,那朱红色的七宝球于众人视野里,风驰电掣般直飞出去,又从马蹄间穿插而过,月杖与月杖互不相让,球在空中上下飞动,双方焦灼。

    甚至有人站了起来,趴至廊处想看个仔细。

    钟盈本也想站起来,但又觉得与身份不符,只能暗暗坐在榻上握拳使力。

    视线随着七宝球起伏摇动,好几次裴昂扬着宝杖皆与门洞擦过,一时场上哀声叹气一片。

    吐蕃人身形魁梧魁梧,冲力极大,且团队配合得当,打法蛮横直接,先将对方冲击压制,再持球线推进,并左右夹击配合。

    这番下来,吐蕃已经得两筹。

    大齐本整齐的球队中,已有两员因伤被抬下,连同马匹都被伤了左腿。

    钟谦的脸色很不好看。

    倒是一旁的吐蕃使者看得兴致勃勃,还不时把目光有意无意投向钟谦,露出得意色。

    但她这弟弟表情管理绝佳,待吐蕃使者若有若无的视线扫来,钟谦直接回头对了上去,对着他们示意笑意,甚能夸赞几句,显得毫不在意。

    钟盈皱了皱眉,场上球队仍旧激烈,杀得几乎看不清人与马,只闻隆隆鼓声阵阵,冲破云霄。

    本就是人少对人多,裴昂试图艰难突破吐蕃防线,折身绕过阻拦,压低身形,挥起月杖,面色紧绷,用力一击。

    筹员大声唱喝一声:“得筹!”

    这声令下,已经失去气势的球场瞬间欢悦起来,连同敲鼓人大发了力,庆贺这难得的一面红旗。

    钟谦紧绷神色稍缓和,身子向后靠了些。

    杨继迅速递过茶盏,钟谦浅抿了一口,把那茶盏盘在手里,未曾放下去。

    一旁的水漏翻了个身,盏中水滴尽数落入壶中,置入重新的闷声水滴响个,

    一都结束,场上是二比一的局势。

    众人皆下了场,内侍们清了清场子,乐人们则入场中开始舞,方才的激烈的气氛稍缓,众人皆松了口气。那些伶人歌声悦耳,颇为清越。

    钟盈攒紧了衣袖,她此刻紧张万分。

    荀安还未回来,连同钟蕙也未曾回来。

    别是这小反派把人打晕了直接跑路了吧?

    还是说,荀安被人认出来了,难以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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