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酒肆里胡姬换了首曲子,琵琶拨弦,连同旁侧油灯都随着嘈嘈切切的弦声晃动起来。

    “一别数年,殿下可还安好?”那孟诩先开了口,他看向钟盈的时候,神情极其小心翼翼。

    “安好。”钟盈简略回复。

    随后她想到方才多亏孟诩寻司医来,抿了抿唇开口道:“方才,多谢你。”

    声音不大,倒也诚恳。

    原身与这孟诩之间确实有一段故事。

    当年,孟诩虽应试落榜,却与朝中的一些闲散富贵人往来密切,其音律才华出众,一手琴曲更是举世无双。

    原身偶尔去齐王府做时,孟诩被推入席中演奏,一首《鹿鸣》艺惊四坐,原身惊讶,奉为上宾。

    借着原身的推荐,至第二年,这位孟诩便进士及第,风光无限。

    “殿下气了,这是某应当的。”孟诩见钟盈回答简短,又问道,“殿下终于回了邑京,某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钟盈皱了皱眉,没有答话。

    他这话奇怪,似有什么欲言又止。

    原身对孟诩什么感情她不清楚,她也分不出心思去想。

    “公主是不是还在因某擅自娶妻生气……”他神色没落下来,连声音都带着哀怨,“吾妻去年已然离世了。”

    钟盈这才稍有反应。

    离世?孟诩妻子离世了?

    自己作为故人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节哀。”她听到自己声音冷干。

    她对这个孟诩无多关心,又因性格本就不擅长安慰,思索了半晌,便只能挤出这么一句话。

    但这话落在对方耳朵里,却像是刻意为之。

    “殿下。”孟诩张口还要说什么,“某当年····”

    那阁子的门被一把拉开,出来司医神情肃穆对着钟盈一揖:“殿下,臣这里开了一张方子需要赶紧去抓,还有急需备些热水来,小郎君的情况很不好。”

    钟盈心中一紧,便也顾不上孟诩说了什么,着茗礼急急拿过方子,对着钟盈一礼,速速朝外跑去。

    钟盈回头看向那躲在角落里的酒博士,走进几步道:“劳烦博士,请去准备些热水来。”

    神情怔怔的酒博士才稍有反应,抬头看向钟盈,慌而点头道:“是···是。”

    待诸事安排妥当,钟盈跨前一步进了酒阁,匆而问道:“司医,他究竟如何?”

    司医朝里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臣不敢欺瞒殿下,这小郎君身上却有许多皮外伤,且身后那道刀伤极深,又被灌了不少五石散,实在是雪上加霜。”

    司医顿了顿,继而压低声道:“臣方才把脉时,发现这小郎君全身紧要筋脉处皆呈欲断不断之相,好像是之前受过极重的伤。内里未曾调和好,如今又被外伤牵动,情况很是不好。”

    “筋脉欲断不断?”钟盈不解地前进一步问,“这是什么意思?那他以后要如何?”

    “回殿下,筋脉有损之人,绝不能过于操劳。若是平日里好生养着,或许还能幸免于岁,若是照顾不当,再牵外伤,怕是要早早殒命。”

    “什么?”钟盈攒紧了手。

    她只知荀安是书中终极反派,却不知他身上竟有这般重的伤势。

    原来折辱于床榻之间还不够,竟还有这样的苦痛在他身上么?

    “张司医,请您好好救治他,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和我说,一定要留住他的命。”钟盈郑重恳求道。

    “这是自然。”那司医颔首,“我方才替小郎君施了针,也算是发了汗,若是今夜能去烧,便暂且无碍了。”

    “好。”钟盈点头,“我可以进去看他么?”

    “自然可以,”那司药点了点头,“臣去厨下指点茗礼姑娘煎药,有什么情况,殿下再唤我。”

    钟盈行一礼,算作致谢。

    待目送走司医,她抬步进了酒阁。

    酒阁子里增了几分闷热,油灯倒也不跃,只是随着钟盈带起的风微晃了一下。

    荀安因是卧躺的姿势,只有半张脸被灯火照亮,眉尾那一点红痣也仿佛从殷红褪了颜色。

    许是失血过多,潮红褪去,脸极为苍白。但神情却无重伤的痛苦之色,反而眉宇间很是平静。

    他的衣衫已被换过,身后的伤口尽数包扎得当。

    像是刚被拼凑起来的瓷娃娃,还带着显眼的裂痕,但神情看着很是安静。

    钟盈抬手轻轻贴在少年额头上。

    他的额头很烫,贴着肌肤甚至有灼热之感。

    也许是她的碰触,少年的眉头微皱了起来,方才脸上的安静褪去,睫毛颤了一下。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缓缓睁开。

    “你感觉怎么样?”钟盈心中急切,凑近身问道。

    少年的眼神里先是有片刻迷茫,这情绪很快褪去,片刻后又恢复了松散的神情。

    “某不能给殿下行礼,万望殿下恕罪。”他说得很轻。

    “不用这些,”钟盈听到殿下二字,她才记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收了些脸上的表情,身体后仰了些,“你救了我的命,该谢的人应是我。”

    少年垂下眼眸,淡淡道:“我这贱命能救贵人一命,也算是偿了福报了。”

    少年唇角久未沾水,略有干裂。

    “怎么能这么说。”钟盈觉得这话不对,她神情严肃几分,“这世上任何人的性命,都是一样平等的,不应身份的区别,而判断性命的贵贱。”

    “你用你的性命救了我,不是说我的命就值得你的命去抵。若你因此殒命,我并不会因活下来而理所当然。”

    钟盈说得认真。

    她长在红旗下,自幼受的教育是任何事都以生命为贵,这番话发自肺腑。

    此外,她也想试图抵消一些这少年心中的戾气。

    少年没有回话,他的视线在她脸上短暂停留。

    随后把目光移向了远一些的茶盏。

    钟盈顺着他目光看去,她本以为他回说些什么,没想到他是想喝水。

    便站起身,转身在案上寻到了茶盏,待她端着水杯回头,少年已然闭眼睡了过去。

    油灯微晃了一下,狭隘的水面起了涟漪,钟盈把茶盏缓缓放在一旁案几上,位置刚好,确保他若醒来定能拿到茶盏。

    许是入了夜,酒肆外头喧闹声少了许多,时不时有鞋履踩着朱木起了嘎吱声,与远处的狗吠一同,拉长了邑京的月色。

    这整夜里,这少年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候大汗淋漓,有时候又全身冰冷。

    钟盈几乎没有阖过眼睛,让茗礼一起帮着,灌药,擦汗····

    这般做了无数次后,荀安似乎才稍有些安静下来。

    她听到外头起了敲梆子的声响,喊更的人声音清亮,在夜里很是分明。

    她勉强坐了下来,这一晚上事情过多,她未有时间细想,如今终于得闲,看着眼前紧闭眼睛的少年,心思才有短暂飘远。

    如今决定她回家的关键对象就在眼前,他的生死也关乎她的命运。

    这个不知道是什么鬼的系统,自帮她寻到拯救对象后,就声明不会再汇报任何黑化进度,除非她任务完成,才会有回程提醒。

    她只能凭借自己的感觉来猜测任务进度。

    祈求荀安能安全度过今夜,今后她定像菩萨一般供着他,让他好好养伤,然后努力引导他做一个健康快乐的正常青年。

    胡思乱想了一阵,眼前的烛灯光晕不断推去,眼皮子直打架,她撑着头睡了过去。

    “盈盈,盈盈。”她依稀听到她家老母呼唤她的声音,顺着声线去寻,却只能听到声音瞧不见人,她一时慌乱地朝前方跑去。

    那一点微弱的光线,无论她如何努力,却是怎么也抵达不到。

    直至精疲力尽再也使不上力气,钟盈猛而惊醒。

    “殿下。”她一抬头,见茗礼正对着她叉手一礼,神情紧张。

    “怎么了?”钟盈略有失望,但还是努力打起精神回应道。

    “杨公来了,说是圣人要您即刻进宫去。”茗礼面露难色。

    “进宫?”钟盈头有些疼。

    她低头看了眼还陷入昏迷里的少年,外头大抵已至白日,有光顺窗入,一时屋子里敞亮起来。

    按那司医所言,荀安已平安度过了昨晚,想来应该是没什么事了,自己昨晚闹得动静这么大,她那皇帝弟弟知晓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她进宫。

    她站起身松了松肩颈,重新理了衣衫,拿上被她仍在一侧的拂尘。

    如今套着长公主的壳子,要见的又是同胞弟弟,当朝圣人,努力靠近原身状态总是对的。

    “茗礼,你待在这里看着他,司医那里需要什么,你多注意点。”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是。”茗礼应下。

    移了门,钟盈微眯了眯眼睛。

    晨日光线压得她睁不开眼,还未看清来人面貌,已听前面有人一揖:“殿下,奴奉圣人命,来请殿下入宫。”

    钟盈稍适应了光线,见前面是一个着了身绯袍的青年,腰佩银鱼袋,身量极高,眉宇俊阔,面白无须,除却声线比寻常男子清柔些,与邑京城里的郎君们并无区别。

    “劳烦杨公了。”钟盈额首。

    这位杨继是她那同胞弟弟最信任的内侍,前不久刚被擢升了朝散大夫,虽是散官,但足见圣人对其宠爱。

    “怎会劳烦,实在是圣人昨夜听闻殿下回了邑京,今日天未亮,就命奴赶紧出宫来迎您入宫。”杨继往旁侧身,为钟盈让开一条道来,“殿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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