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队长的头又低下了,五队长顶不住李长顺的压力,嘟嚷了一句:“他们平安庄不是有钱嘛,这点钱对他们不算啥,可我们生产队一大半的……”

    李长顺急了:“人家平安庄有钱,可人家一开始拿的就比你们多出两倍还拐弯。咋着,非得让人家都拿了让你到时候白得分红?”

    他气哼哼的看李大牛和牛队长:“你们两也是这么想的?”

    李大牛也急了:“我可没这么想,我是真忙忘了。”

    他的话夏菊花还是相信的。无他,李大牛就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人,有啥当面就给嚷嚷出来——只看夏菊花刚当大队长时李大牛闹的那几出,就能知道他是啥人了。

    不过这四队长和五队长就有意思了。

    夏菊花看了李长顺一眼问:“李大队长,你们看这个粉条厂,咋入股咋分成,咱们是不是得再考虑一下了?”

    李长顺觉得自己都没脸见夏菊花了,沉默的点了点头。五队长却急了:“大队长,这粉条厂说好了是全平安庄大队一起办的,我也是这么跟社员说的,大家才毫无怨言的脱土坯、打瓦片、盖冷库。”

    “我们把活都做完了,现在说不让我们五队参与了,不行!”五队长说着,啪的一声也拍了一下桌子。

    开会后一直只是听着的刘力群,冷冷的看了五队长一眼,声音也带着一股子冷意:“你再对着大队长拍下桌子试试。”

    五队长张了张嘴,又深吸了一口气,好歹把声音压低了:“刘队长,不是我想拍桌子,实在是大队长这事儿办得不地道。”

    夏菊花脸上还在微笑,说出来的话让人笑不出来:“我办的事儿不地道?五队长,你说说我哪儿办得不地道?是我不让你们生产队交钱,还是我当初开会说得好好的事儿,自己变卦了?”

    “那,那我们不就晚交了两天吗?”

    “晚交两天?”夏菊花这回是不想给五队长再留面子了:“你自己算算离那天开会,过去了多少天?我去羊城走了半个月,回来养病又养了六天,盖冷库又是五六天,加起来小一个月的时间,你说是晚两天?”

    “你开会、养病,粉条厂不是都用不上钱吗?”五队长又找出一个理由。

    这句话成功的让夏菊花脸上的笑都沉下去:“不用钱?你问问常会计这些天付出去了多少钱?你当不给钱人家农机站给你做绞浆机还是打铁的师傅给做刀具,还是觉得不给钱大锅和漏勺能自己长腿跑到库房里?还是觉得人家部队就该给咱们找煤,咱们心安理得的白拿?!”

    “没有这些东西,拿啥漏粉,你一个生产队长不会不知道吧。还是你觉得这些东西,要盖好房子再一样一样慢慢添,而不是房子收拾好马上东西就能搬进去组装开工?”

    “种地讲不误农时,建粉条厂就能慢慢来?人家部队的同志都等着呢,红薯也都要运来了,你等得起我等不起!”

    李长顺、刘力柱和孙主席几人都跟着点头,五队长跟针戳过的皮球一样,不言语了。四队长又想吭哧,夏菊花直接向李长顺几人说:“如果没有部队供应的事儿,他们愿意咋耽误咋耽误,反正平安庄自己那个漏粉房还能用,耽误的是他们自己挣钱。”

    “可现在人家部队替咱们协调了电、煤,结果咱们自己早就说好的事儿,却出了差子,这就不是挣不挣钱的问题,要耽误部队的大事。这绝对不行。既然不行,那就得想法子解决,我有两种解决办法。”

    李长顺气冲冲的点头:“是不行。你说说哪两种解决办法。”刘力群和孙主席也都点头赞同李长顺的说法。

    夏菊花冷冷扫视了一下参会的人,说:“第一种,就是按我刚才说的,大家不都认为平安庄生产队有钱,自己就可以办下这个粉条厂吗,那平安庄生产队就自己办。这些天其他生产队社员打瓦片、脱坯都记了工,按平安庄的工分值跟他们换工。”

    平安庄去年的工分值是两毛六,剩下四个生产队的工分值最高的才一毛六,所以夏菊花说按平安庄的工分值给那四个生产队的社员换工,就算是五队长也说不出平安庄占便宜。

    可眼前的这一点儿便宜,和粉条厂长远分红相比,孰轻孰重在座的都算得出来,所以除了陈秋生两眼放光以外,其余人都不吭声。

    夏菊花早料到他们是这个态度,便说出自己想的另外一个解决办法:“还有一种解决办法就是追加入股的钱。反正塑封机、烘干机也都是后加的,原来定下来的两千块钱肯定不够用,那就各生产队一起按原来的比例,加钱。除了加钱之外,平安庄及时交钱,不用追加,另外四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追加一百块钱,做将来各生产队五保户的费用。”

    闹一场想说两句好话,这事儿就轻飘飘过去,门都没有。不是把钱当成好东西吗,那就让你守不住你自己的这个好东西。

    李大牛眨巴眨巴眼,看看李长顺,闷声闷气的说:“我没意见。”

    牛队长看了夏菊花一眼,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神里带了点疲惫,让夏菊花的眉头又皱了一下。

    四队长则看向李长顺,似乎想让李长顺说点儿啥,可惜今天气得最狠的不是夏菊花,正是李长顺。他能忍到现在还没骂人,全是考虑到夏菊花可能气狠了,他再骂人就是火上浇油,万一再把夏菊花气病了,还不如他背后把四个生产队长骂一顿解气。

    五队长却不同意:“就算我们交钱交晚了,可开会批评也批评了,我们也同意交上了,凭啥现在让我们多交钱?”

    “不交也行,你们五队可以不参与以后粉条厂的事。还是那句话,五队社员的工,平安庄生产队换。”夏菊花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

    五队长见她油盐不进,怒了:“夏菊花,你别仗着自己认识了外头的领导,就不把全大队的人都放在眼里了。我要是把你带着人投机倒把的事儿汇报上去,你认识谁也不好使。”

    夏菊花和李长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没等夏菊花说话,李长顺已经把自己眼前的杯子扔向五队长:“没良心的东西,你想向谁汇报,你想汇报啥?夏菊花啥时候带人投机倒把了?”

    五队长听到李长顺竟然如此维护夏菊花,心里头的火也上来了:“我向谁汇报,我该向谁汇报就向谁汇报。夏菊花没带人投机倒把?全平安庄大队谁不知道五斤红薯就能出一斤粉,可她向粮站要的是七斤换一斤。”

    “夏菊花,你自己说说,剩下的两斤红薯呢,都让你弄哪儿去了?一年到头全平安庄大队漏了多少粉条,真当大家心里都没数是不是。咱们现在上夏菊花家去翻翻,她们家能有那么多粉条吗?没有那么些粉条,她就是拿去投机倒把了!”

    还真是有心呀。夏菊花听得冷笑连连:“五队长,真难为你能想出这么一个给我扣投机倒把的法子。是,我们家没有那么些粉条,因为那些粉条一根也没进过我夏菊花家的院门。”

    参会的所有人都被五队长的话给气得不轻,就连四队长也说:“五队长,多出来的两斤红薯,不管哪个生产队,都是谁漏粉归谁,你咋能都赖到大队长头上呢。当初你可就跟我说,干脆让平安庄一个生产队出钱得了,没说要举报大队长投机倒把。”

    五队长吱唔着说:“我们五队的社员没见过那些粉条,不信你去我们社员家里看看,谁家有。”

    人要是不要脸起来,说出来的话全是一味的胡搅蛮缠。夏菊花觉得没必要跟五队长再说下去,转身对开会的人说:“既然五队长这么说,那咱们就去五队问问社员们,他们见没见过那些粉条。还有,他们没见过的那些粉条都上哪儿去了。我还就不信了,五队全都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的人!”

    说完自己起身就往外走,五队长的脸一下子白了。李长顺也跟着往出走,经过五队长的时候跟恶狼一样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有小心思,却没想到你这算盘打得这么精。”

    说完回头看了牛队长和四队长一眼:“你们两个呀,自己没长脑子吗?”

    牛队长的脸色反而转好了些:“五队长跟我说,要是我们生产队把入股的钱交上,就是跟着夏大队长搞复辟,是搞资本主义,他就要去举报夏大队长。夏大队长一回来就病了,我怕她听了上火,更不想让夏大队长进学习班,这才……”

    李长顺被他气乐了:“你怕夏菊花上火,咋不告诉我?我也上火?!”

    走在前头的夏菊花也听到了牛队长的话,脚步只是顿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走。她就说嘛,没有一点原因牛队长不会突然跟四队五队保持一至。

    不过夏菊花心里有疑问,李长顺心里跟她是同样的疑问,他转身问李大牛:“五队长也这么跟你说了?”

    李大牛连连摇头:“他没跟我说。他要是敢跟我说,我早给他两下子再告诉你了。”

    而四队队长有些二意三思的说:“我没想举报夏大队长,真的,我从来没想过举报大队长。我知道咱们生产队能过上好日子,都是大队长的功劳。可我就是,就是觉得五队长说得也对,大队长都带着平安庄挣了几年钱了,要是早带着我们生产队,我们也早有钱了。所以,所以平安庄应该多拿点……”

    现在没有人去问五队长究是不是跟四队长说这些了。大家都庆幸发现的早,这要是真让两人得逞了,平安庄大队还得了?

    夏菊花的心里堵了一个大疙瘩,暗暗反思自己是不是对这些人太好了,想着自己是大队长,平安庄有了好点子,她都没忘了跟另外几个生产队长说一声,最好整个平安庄大队一起过好日子。

    里头是有夏菊花的私心,那就是怕整个大队都还在寻求温饱的时候,平安庄富得流油,肯定会引起别人的嫉妒。如果有心的话,总能发现平安庄的钱,不只是靠着妇女们编席挣来的。

    到时对平安庄将是灭顶之灾。

    所以对于漏粉的事儿,夏菊花没瞒着掖着,让所有平安庄大队的社员都参与进来,图的也是一旦有人发现,能有个法不责众的借口。

    没想到的是,五队长竟然要把所有事儿都算到夏菊花自己头上,当真跟李长顺说的一样,打的一手好算盘。他也不想想,这算盘真如他自己想的那么如意吗?

    自然是不可能的。

    一出了大队部,李长顺便让李大牛去冷库工地上,把所有五队的社员都叫回他们生产队去,而五队队长,对不起,得跟他走在一起。

    哪怕五队长叫嚣李长顺现在已经不是大队长了,没有资格再管他,李长顺也只当听不见。

    笑话,以前他想竖立夏菊花的,是说过以后不管大队的事儿,可他的心少操了吗,少替这几个生产队向夏菊花求情了吗?求情的时候,你五队长咋不说老头子没资格管你的事儿?!

    再说还有一个刘力群呢。他说得好,李长顺不是大队长了,可他还是民兵队长,总有资格看管一下破坏生产的人吧?

    听说自己成了破坏生产的人,五队长脸更白了,赖到原地想不走,直接被牛队长拎了起来:“当时说话不是挺有底的吗,现在咋不走了?这是回你们生产队,我们还能当着你们生产队社员的面,把你咋样了不成?”

    他们是不能当着社员把五队长咋样,可五队的社员自己可以把五队长当成仇人!

    “我们家的粉条都交给你了,你还说人家夏大队长投机倒把?”一个五队长的本家叔叔,直接啐了他一口:“我看投机倒把的是你。这些天大家就等着把粉条厂建起来,好进去上班呢,你不说带着大家好好干,还带头起刺,还是个人不是?”

    “对,我们家的粉条也都交给你了,后来你还给我们家送过钱呢,每回送的多少钱我都记着呢。要说投机倒把,那也是你带着我们投机倒把,不是夏小伙。”

    “不行,咱们各家得把钱数加一起对对,看看这小子是不是黑了咱们的钱。他都能黑了心要举报大队长,黑咱们的钱也不是没可能。”

    “说的对,可不就是黑了心。咱们为啥种地这么省力气,还不全仗着大队长找来了拖拉机、播种机,听说秋上还有收割机。要不光是春耕夏收秋收,就把身子给累完了,还有精神漏粉?”

    “呸,没良心的东西,这两年的白面馒头都进狗肚子了吧?”

    听着五队社员群情激愤的讨伐五队长,夏菊花的心并没有轻松下来,她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五队长为啥要在这个时候硬挺着不交钱,真的只是眼红平安庄的钱多吗?

    “五队的会计呢?”夏菊花突然问了一句,五队长直接蹲到地上起不来了,眼里头一次带着哀求,掐着嗓子对夏菊花说:“大队长,咱们是不是到队部说说,不用叫会计了?”

    “还是当着社员们的面说清楚吧,要不你一出门说我威胁你,我可受不了。”夏菊花没被五队长的可怜相打动,直接拒绝了他的请求。

    五队长放弃了最后的挣扎,眼睁睁看着会计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生产队的家底并不在会计手里,而是由五队长自己拿回家的事实。

    五队的社员一下子炸了,大家都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对刚才有人说的五队长黑了大家漏粉的钱深信不疑,一定要让他交待清楚。

    面对愤怒的社员,五队长不得不交行了自己每十斤粉条都有抽半斤费用的事实。当时他给社员的解释是粉条在运输过程之中掉称了,加之数量不多,大家也都接受了。

    让大家不能接受的是,连平安庄大队规定的,每位六十五岁老人每年多发五斤白面,五队长也插了一手:他每个人都少给半斤四两,五队十几个六十五岁的老人,生生让他每次都抠出七八斤白面来。

    这就太不是个人了。要知道,那些人里头,可是有五队长的亲爹!

    上前踹人的正是五队长的亲爹:“当初我们只当是你媳妇看不上我们两个老的,才让你兄弟给我们养老。现在看哪是你媳妇看不上我们,你是借着你媳妇的嘴,把你想说的话说出来呢。你这样的人,也配当生产队长?那些白面,咋没把你嗓子糊死呢。”

    社员们觉得五队长他爹的话太在理了,一齐大喊着不用五队长再当他们的生产队长,他们要另选一个人当队长。

    夏菊花只觉得自己脸上热辣辣的,因为她想起在羊城的时候,她还信誓旦旦的对领导说,平安庄大队的人没有一个起歪心的,结果打脸来得这样快,让她措手不及。

    带着热辣辣的脸,夏菊花觉得自己在五队呆不下去了,自己慢慢退出人群,往大队部的方向慢慢走去。

    没一会儿,李长顺便在身后喊:“夏菊花,菊花,夏小伙,你等等我。”

    连自己的外号都喊出来了,夏菊花不得不停下本就不快的步子,等李长顺过来。李长顺走的急,追上来的时候有点上喘,也停下来平复了一下才小心翼翼的问:“生气啦?别跟那混玩意上火,不值当的。你放心,刚才他已经保证了,绝对不会去举报。”

    世界上哪儿有绝对的事儿呢?夏菊花向李长顺轻轻摇了摇头:“要是五队真把他选下去,他说不定就破罐子破摔了。”

    李长顺十分牛气的说:“他敢!他想举报,总得出村吧,你看五队的人能让他出得去不。”以前平安庄又不是没对付过孙氏和刘四壮两口子,五队有样学样也能把五队长给看住了。

    夏菊花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跟刘四壮他们不一样。刘四壮他们就是窝里横的人,也没出过啥门没见识。可他好歹是个生产队长,也去公社开过会。这么些年生产队长当下来,还能一个人也没交下?”

    李长顺心里也有点画魂:“这要是把他交到公社去,他这辈子可就……”

    夏菊花这一次是绝不肯轻易放过五队长,咬着后槽牙说:“大队长,别的事儿我都能忍,他想举报我也没关系。可他从老人们嘴里抠粮食,还算个人吗?”

    当然不能算,哪怕里头没他亲爹也不能算呀。

    于是李长顺拿定了主意,也没用夏菊花,自己让刘力群用自行车带着跑到公社,当天晚上派出所就来人把前五队长带走了。至于他到了派出所还会不会借机举报夏菊花,夏菊花丝毫都不放在心上。

    多要二斤红薯的事儿各级领导都知道,是默认给平安庄大队社员的加工费。这个加工费社员们是蒸着吃还是漏粉吃,上级才不管呢。

    至于把漏出来的粉卖了,五队社员说的很明白,换粉条的事儿夏菊花从来没出过面,都是前五队长自己操持的。他不光操持了,还从中间克扣了,一旦他敢举报夏菊花,那罪名可就不是克扣老人口粮那么简单了。

    现在司法机关才刚刚恢复,很多法律都不大完善,前五队长这样的量刑都是按贪污的金额来定的。平安庄大队给老人们发白面才三年时间,满打满算也就拘留教育一下。他要是举报夏菊花,社员们就会把他克扣的事儿给抖擞出来。

    数量往起一加,算算帐怕是没个三年五年都出不来。

    所以夏菊花料定前五队长不敢举报自己,只在心里想着,自己以后再与这些人相处,该强硬起来就得强硬起来:

    眼看着平安庄大队挣钱的地方越来越多,牵扯到的利益分配了会越来越复杂,自己不竖立点威严出来,难道一直这么被动的被人叫板?

    就算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光听听他们那些龌龊心思,就够让人恶心的了。与其让他们时不时跳出来恶心自己,不如一次让他们胆颤,下次连这点儿心思都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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