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被七喜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院子人忙乱的情景,气的冲着大家喊:“都乱嚷嚷啥,嫌大壮家的不心烦是不是?”

    刚被扶出门的夏菊花不由咧了咧嘴,看来自己正名的路还远着呢,老人家一着急就又叫起大壮家的,此时听起来竟有点儿亲切。

    赵仙枝见夏菊花出来了,也不管五爷是不是生气,上前扶住夏菊花慢慢往拖拉机跟前走,嘴里说着:“队长,你走慢点儿。”

    夏菊花现在人精神了一点儿,还来得及对赵仙枝笑一下说:“不用扶着。”

    赵仙枝只当听不见,把夏菊花的胳膊扶的稳稳的:“家里头你不用担心,你儿媳妇有大家替你看着,卫生院那儿我陪着你去。”

    边上的安宝玲不干了:“你去干啥,我得跟着我嫂子。”

    正在把手递给车斗里刘志双的夏菊花,听到安宝玲和赵仙枝为谁陪自己去公社卫生院吵了起来,并不觉得吵闹,反而心里感动,扭过头来冲她们两个温和的说:

    “你们两谁也不许去,场院那儿还得你们盯着呢。”

    赵仙枝和安宝玲两个马上统一战线,说啥也不肯放弃陪夏菊花看病——队长(嫂子)脸色煞白,连点血色都没有,唯一的一个儿媳妇又大着肚子,还带个两岁的孩子,一看就不能陪着去卫生院。

    她不陪着,指望刘志全兄弟两个粗粗拉拉的大男人吗?!就算是亲娘,可儿子大了有些事也不方便。

    刘红玲和刘红翠突然跑到拖拉机前,二话不说手脚并用就往车斗里爬,身后的李大丫拉了这个拉不住那个:“你们两个快点儿给我下来,你大娘是去看病,不是去供销社买东西,你们添什么乱。”

    “娘,你们都得留在场院里编席,我和红翠两去照顾大娘。”刘红玲一脸严肃的看着亲娘,大有如果她不答应自己就开哭的意思。

    看着眼睛红红祈求地看着自己的两姑娘,夏菊花的心更软了,小声向李大丫等人说:“我就是身子有点儿发热,没啥大事儿,让两闺女跟着就行了。大伙该干啥干啥,别耽误了活儿。”

    有夏菊花发话,最终跟着她一起去公社卫生院的人就是刘志全兄弟加上刘红玲姐妹。直到拖拉起扬起的浮尘落定,陈秋生才冲着大家吆喝一声:“得了,都回自己家干活去,你们妇女们该编席也去编席。队长都累病了,可别让她惦记着队里的事儿,连病都养不安心。”

    五爷十分威严的冲着刘大喜兄弟说:“你们留下三四个人,先把你嫂子家今天该绞的红薯绞好澄上。”

    赵大狗小心蹭到刘大喜身边,冲五爷说:“五爷,我跟二狗和大喜叔留下就行,不用别人了。”

    没想到这小子倒是个知道感恩的,五爷只当看不见赵铁蛋阴着的脸,对刘大喜说:“你们绞仔细点儿,渣滓也多过两遍包,别浪费了。”刘家人不在,更得把活干的利索。

    刘大喜应了一声,那头李大丫、安宝玲,赵仙枝、常仙草两对妯娌也商量好了,由李大丫和常仙草两个留下照顾王彩凤母子,顺道给去卫生院的人做饭送去。

    五爷听了点头,对还没散的人群大声说:“大壮家的为啥病了,大家伙心里应该都有数吧?”见大家都点头,老人家才接着说:“她就算病了也不愿意让大人去照顾,就是担心耽误了大家手头的活儿。那咱们就不让她担心,让她安心养好身子,再带着咱们过好日子!”

    “对,不能让队长担心。”

    “走了,快点儿回家干活,早把粉儿漏出来早交货,队长就能安心养病。”

    陈秋生发现张翠萍即没张罗去卫生院陪夏菊花,也没要求留下来照顾王彩凤母子,有些奇怪的凑到媳妇身边,小声问:“你今天咋这么老实呢?”以前不是听说队长有事儿就急得乱跳吗?

    张翠花直接给了他一个大白眼:“要是都跟着队长去公社,那场院里谁看着?还有姑娘们昨天认的字,也得我检查,她们才能接着编今天的席,我能走得开?我留下来队长能安心养病,不操心编席的事儿,那病不是好的更快。”

    得,自己媳妇竟能想得如此周到,陈秋生除了冲她比一下大拇指,真没别的好表示的。

    一上午,夏菊花等人都没从卫生院回来,李大丫在家里坐不住,把做好的饭装进蓝子里,由刘二壮骑自行车带着送到公社卫生院。

    “你们也是来看夏队长的吧?”卫生院的小护士一见李大丫两口子的打扮,就知道是地道的农村人,笑眯眯领着他们边往输液室走边说:

    “夏队长就是累着了,还着了凉,得了重感冒发烧烧的人没精神,输上液就开始退烧了。下午就能回家歇着。”

    对于这时候的农村人来说,生病到输液的地步,已经是了不得的大病了,李大丫紧张的问:“都输液了下午还能回家?大夫,要不你们给我嫂子好好检查检查,要是咱们卫生院检查不了,我们去县里、去地区大医院去检查行不行?”

    刘二壮拉了拉李大丫,让她别在卫生院高声大嚷的说话,刘志全已经听到二婶的声音,从输液室里迎了出来:“二叔,二婶你们来啦。”

    刘二壮点了点头,李大丫着急的问:“你娘咋样?”

    刘志全脸上有了点儿笑模样:“大夫说没事儿,我娘也说输了液之后,身子轻省多了。”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李大丫终于放心了,任由刘志全接过自己手里的蓝子,嘱咐他:“快进去跟你娘去吃一口,我咋听着有不少人在里头呢,输液的人这么多吗?”

    刘志全带着自豪的说:“是大队长和其他几个生产队的队长听说我娘病了,来看看我娘。”

    “几个生产队长都来了?”刘二壮有点儿不相信,那几个生产队长都是什么德行,他跟他们打了好几年交道,还能不知道?

    刘志全点点头说:“不光他们来了,刚才彩凤的堂姐也来了。”

    李大丫知道王彩凤的堂姐,就是供销社副主任王彩霞,笑了一下说:“她跟你娘关系好,知道你娘病了肯定得来看看。”

    说着李长顺已经领着四个生产队长出来了,刚把蓝子拿进输液室的刘志双,跟在后头送人。李长顺见刘二壮两口子也在,冲着刘二壮点了点头说:“你嫂子这段时间累的不轻,让她好好养两天,生产队的事儿你也替她张罗张罗。别光想着……”

    下头的话没出口,刘二壮也知道李长顺想说的是什么。要说年前没有动过心思,想接孙氏回家过年那是假话,可人一忙起来,累的连想事儿的时间都没有,刘二壮到底没向李长顺或是夏菊花开口。

    随着红薯运来的越来越多,漏粉漏得越来越累,刘二壮心里慢慢发生了变化:如果他娘还在家里,那自己跟老三两个,是不是得先帮着刘四壮漏完粉儿,才能漏自己家的粉儿?或者人家刘四壮根本就不用漏粉儿,直接由孙氏出面把他们两房漏好的粉儿占有己有就行了。

    别说三家已经分家了。刘二壮太了解自己的亲娘,知道她要是想胡搅蛮缠的话,才不管分家不分家。这么一想,孙氏暂时留在学习班,并不是坏事儿,至少全家人能安安心心干自己的活,还不怕劳动成果成了别人的。

    因此刘二壮一点儿也不觉得李长顺揭了自己的短,很痛快的答应着:“生产队里各人该做的活儿都安排好了,家里也有大丫她们两个照顾,没啥让我嫂子操心的。”

    李大牛越过李长顺,凑到刘志全身边嗡声嗡气的说:“志全,刚才在屋里我没好意思跟你娘说,一会儿你进去替我说吧,就说我以前不会说话,让她别往心里去。”

    别说刘志全,就连跟李大牛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刘二壮,都吃惊的张大了嘴: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外号李老倔的李大牛吗,他刘二壮竟然从李大牛嘴里听到了服软的话?

    有李大牛开头,除了三队队长外,另外两个生产队的队长,也都表达了跟李大牛差不多的意思,然后在一家人吃惊的目光中快速离开了。

    李长顺可走不快,他也没想跟那四个没出息的一样落荒而逃,清了清嗓子对刘志全说:“跟你娘说,他们几个道歉,都是自己早想给你娘赔不是,不是我压着他们才这么说的。你娘办事儿,他们是该心服口服。”

    在屋里躺着输液的夏菊花,同样听到了李长顺对自己的评价,那感觉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重活了一辈子,她已经开始不在意别人怎么评价自己了,结果得到的评价反而越来越好。

    中午饭吃的并不是李大丫做好送来的,而是王彩霞从国营饭店里买来的大肉包子和小米粥,吓得夏菊花输完液就张罗着回家:看王彩霞的架势,大有夏菊花输几天液,她就请大家吃几顿饭的意思,都是过日子的人,夏菊花怎么好意思让她一直破费。

    问过卫生院的大夫,开了两天的液拿回平安庄找赤脚大夫输,夏菊花就被薛技术员用拖拉机送回了平安庄。跟着刘志双等人把夏菊花送到炕上,薛技术员才抹了把脸:

    “夏队长,你这人缘也太好了,都是咋认识的?”还有县城里的人,特意跑到卫生院去看夏菊花。

    所谓县城里的人,就是齐卫东,他今天又得到齐小叔的命令,来到平安庄想跟夏菊花商量事儿,不想听到了人进了卫生院的消息,又追到卫生院得到人没啥大事儿的答复,才怏怏的回了县城。

    回县城的头一件事儿,就是找到齐小叔的办公室,把夏菊花累病了的消息告诉他。齐小叔听了一愣:“这就累病了”

    我的亲叔,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齐卫东有些埋怨的看着亲叔说:“小叔,上次夏婶子都说了,他们平安庄的人已经连续漏了快三个月的粉儿,还得编供销社的苇席,铁打的人也得累完了。”

    齐小叔刚才其实就纯感叹,并不是质疑夏菊花的意思,被侄子这么一埋怨,也有些来气:“她不是生产队长嘛,最多也就是指挥指挥,又不用亲自干活。”

    “小叔。”齐卫东觉得跟亲叔讲不通了:“夏婶子能当上生产队长,就是因为比别的妇女更能干,比起男社员来也不差,大家才信任她推举她做生产队长。她们生产队苇席的花样,都是夏婶子想出来的,还有漏粉儿也是夏婶子手把手教给社员的。你说说她能干出让别人干活,自己光动动嘴的事儿吗?”

    自己亲侄子头一次这么推崇一个人,齐小叔想想自己打听到的关于夏菊花的情况,不得不赞同的点了点头:“这个夏队长真跟一般农村妇女不一样。对了,人家生病了,你没买点儿东西看看?”

    如果眼前的不是自己亲叔,齐卫东是一定会给他一巴掌的:“这点儿人□□故我还不懂。小叔,我来是想跟你说,漏粉儿这事儿你也别太催着夏婶子了,她连输液的时候都不敢让大人跟着,全是她两个侄女照顾,就怕耽误了漏粉儿。”

    “你不懂。”齐小叔对夏菊花的责任心,也是很感动的,更觉得自己找对了人:“人家夏队长和我一样,都不愿意看着好好的红薯放烂了浪费,这才加紧让平安庄的社员漏粉的。”

    夏菊花的确做不出明知道有粮食被糟蹋,自己还当没事儿人的事儿,哪怕回家听说生产队里漏粉儿的活没耽误,还是跟五爷、陈秋生商量,怎么才能更多更快的漏粉儿。

    现在平安庄的绞浆机已经有六台,每家想绞浆的话用不着排几个人就能用。装浆的大盆什么的,齐卫东也送过来了上百个,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可是对于源源不绝的红薯来说,这些还远远不够。

    时间不等人呀。

    齐小叔希望平安庄生产队,把平德县所有公社粮站的红薯都漏一遍,按夏菊花算,他们到目前为止,最多才漏了两个粮站的红薯。

    而平德县下属足足有七个公社!

    哪怕只按已经漏过的两个粮站运来的红薯算,仍有近五十万斤红薯需要通过平安庄社员的手,一点儿一点儿漏成粉!

    咋算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夏菊花靠着被垛向五爷苦笑着说:“五爷,明知道有那么多红薯要放烂,咱们却漏不完,是不是太造孽了?”

    看着手上还挂着输液针的夏菊花,五爷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夏菊花和所有平安庄的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可是担子太重,能怨他们担不起来吗?

    不管是谁当着五爷说夏菊花一声不是,五爷都会冲那人挥烟袋杆,可说话的是夏菊花本人,他那烟袋杆子就挥不动了。

    “夏婶子,你在家吗?”齐卫东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五爷没动,陈秋生已经迎了出去,就听齐卫东向陈秋生介绍:“这是我小叔,小叔这是平安庄生产队的会计陈秋生。”

    夏菊花赶紧小声向五爷说明了来人的身份,自己的身子也坐正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一点儿。

    齐卫东几个人已经进来了,除了齐小叔外,公社革委会张主任和大队长李长顺,竟然都跟来了。也对,齐小叔是平德县主抓农业的副主任,公社张主任陪着他很正常。以张主任和李长顺之间的关系,更不会不通知他。

    “夏队长,辛苦了。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齐小叔一进来,就温和的向夏菊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示意齐卫东把自己给夏菊花带来的营养品放到柜顶。

    夏菊花手上还输着液,人不好下地推让,嘴里着急的冲齐卫东说:“你这孩子,咋不说劝着点儿齐主任。我就是感冒了,不是啥大不了的病,还让齐主任破费。齐主任,张主任,快坐,家里太乱了,都没个落脚的地方,让你们笑话了。”

    五爷终于从听说齐小叔身份的震惊中醒过神来,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地上,不知自己该走还是该留。李长顺拉了他一把,好把地方让给领导们,自己跟着他咬耳朵:“老东西,等一会儿领导说话的时候,你可别乱插嘴。”

    领导说话,自己当然不会乱插嘴,五爷有点儿不满的看了李长顺一眼,发现李长顺的表情有点儿兴奋与期待?

    五爷听说过李长顺跟张主任关系亲近,那也不用这么兴奋吧?还是张主任一会儿要说什么让李长顺期待的话,他才提前给自己打预防针?

    李长顺发现五爷一直打量自己,有点儿不自在的把头扭到一边,做出认真听齐主任和夏菊花说话的样子。五爷又不能拉着他一直说小话,只好跟着听。

    “夏队长,都是我考虑的不全面,才让你累病了,说实话我的心里是很内疚的。你这么实干的同志,我不应该给你这么大的压力。”齐主任正在认真的向夏菊花道歉。

    夏菊花没输液的那只手摆的跟风车一样:“齐主任,你千万别这么说。刚才我们生产队的几个人还在商量,怎么才能完成领导交给我们的任务。可是……”

    张主任接过话来:“夏队长,这事儿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说起来平安庄是在为公社、县里分担压力,可也不只能让平安庄一个生产队承担这么重的责任。”

    嗯?夏菊花和五爷对视一眼,同时把嘴闭上不再接话了。领导这么一说,应该是有他们的打算了,平安庄的人只是听话干活的,还是别说话了。

    齐主任见谈话冷了场,看了张主任一眼,转向夏菊花的时候卧蚕眉不再皱拢,好商好量的说:“当然了,能力大的生产队,要承担的责任也会大一些。平安庄的社员有技术,还毫不保留的传授给其他生产队的社员,这么大公无私的行为,是值得鼓励和表扬的。”

    齐卫东飞快的看了自己小叔一眼,又扭头看向若有所思的夏菊花。如果齐主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跟夏菊花说这和番话,夏菊花会心生反感。

    现在她的心态已经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即有李长顺跟五爷说,会有平安庄社员的亲戚端碗上平安庄要粮食的影响,也有齐主任这样每月有定量粮吃,却还担心着种地的社员没饭吃的领导的影响。

    不管在哪个时代,总有一些人心里装的不只是自己。这样的人无疑是值得佩服的,夏菊花自问做不到,并不防碍她对这样的人心怀敬意。

    这份敬意,足以让夏菊花心平气和的听下去。

    齐主任没有卖关子,诚恳的对夏菊花说:“夏队长,我相信你对现在的情况多少有些了解,我们现在就是在跟时间赛跑。现在看来,平安庄生产队的社员同志们,很难独自完成任务,所以我和你们张主任商量了一下,有了一点儿想法,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夏菊花又跟五爷对视了一眼后,向齐主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领导的意思,想听听具体是什么想法。

    说起来没什么复杂的,因为平安庄已经漏粉漏出经验了,所以齐主任希望他们可以把自己的技术,教给全平安庄大队愿意学技术的人。

    这样会的人多了,参与漏粉的人就多,漏粉的速度就会加快,即能解决平安庄人力不足的问题,也不用担心天气回暖之前红薯还没漏完,生芽后有毒或烂掉,造成不必要的浪费。

    “齐主任,教技术没有问题,可如果参与漏粉的人多了,保密方面……”夏菊花很担心人多嘴杂,最后全平德县的人都知道平安庄大队漏粉的事。

    张主任笑了一下说:“接下来的工作,我们会当成公社任务下达给平安庄大队,再由李大队长具体组织。夏队长你身体不好,只进行技术指导就可以了。公社会请你做技术员,按照农技站技术员的工资给你些补贴。”

    听说还要给自己补贴,夏菊花连忙说:“到时侯各生产队的社员来学技术,都是我们生产队的社员们教,用不着我,不用给我补贴。”

    齐主任连连摇头:“夏队长,这是你应该得的,就冲你早早把技术教给平安庄的社员们,就该拿这份补贴。”

    这句话齐主任说的真心实意,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无私的把自己的技术教给别人,还一教教一个生产队,又带着生产队的社员不停的用技术赚粮食,而自己除了家里两个儿子赚来的,和生产队长该记的工分,夏菊花没多取一分一毫。

    夏菊花对齐主任心怀敬意,齐主任何尝不觉得夏菊花这个农村妇女,身上有太多值得让人赞叹的品行。

    五爷听来听去,发现领导们没提平安庄生产队社员下一步的安排,忘记李长顺刚才不让他随便插嘴的嘱咐,开口就问:“领导,那我们生产队还接着漏粉儿吗?要是继续漏粉儿的话,还给加工费吗?教给别人漏粉耽误的时间咋算?”

    这样的问题,的确由五爷问出来最合适,夏菊花也在等着齐主任回答。

    显然,来找夏菊花之前,齐主任等人也商量过平安庄可能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因此回答的是张主任:

    “老人家,这一点请你放心。平安庄社员们对公社乃至全平德县的贡献,大家是不会忘记的。公社决定,现在已经运到平安庄的红薯,仍由平安庄的社员继续漏完,加工费还是按照已经说好的,一分五一斤支付。至于教给别的生产队社员漏粉耽误的时间怎么办,李大队长,要不你来说说?”

    李长顺清咳了一声,对五爷说:“老东西,你可真是一点儿亏也不吃。放心吧,你们生产队教给其他生产队社员一天,教给哪个生产队的人,就由哪个生产队给记十个工,工分值按照你们平安庄今年年底的工分值算,咋样?”

    挺好呀。

    五爷听说教给别的生产队技术,还能给社员记工分,并且按照平安庄的工分值计算,已经满意的点头——教给别人技术,说起来是似乎很困难,其实就是在自己干活的时候,说说为啥这么干,还有需要注意的东西,并不怎么耽误时间。

    而学技术的人,不可能傻站着光听不动手试试,等于给平安庄带来好些免费的帮手。

    夏菊花见五爷明显同意,自己也跟着点头:记工分按哪个生产队的工分值算,是应该提前说清楚。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今年平安庄的工分值,肯定远远高于其他四个生产队。

    事情都已经谈清楚了,齐主任等人又跟夏菊花他们商量,为了不引起其他生产队不必要的议论,红薯还是要先运到平安庄来,然后再由各生产队先运回去储存起来。

    至于平安庄漏完现有的红薯之后,如果还有余力的话,也可以算好自己还能漏多少,到时优先把红薯分配给平安庄。

    对夏菊花来说,平安庄的人还会不会接着漏粉儿,都该由社员们自己决定,她不提倡但也不会阻拦,只要不耽误春耕就行。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对于常年劳做不怎么生病的夏菊花来说,这句话真是太贴切了。虽然她得的只是重感冒,可硬生生在炕上躺了五天才下了地,下地的时候腿都是软的,走起路来跟踩在棉花地里一样没根。

    迈着这样没根的步子,夏菊花头一站就来到场院,发现妇女们都在埋头编席,一个人都没少,自然满意的心里暗点头。

    赵仙枝可算是见着夏菊花了——生病期间,夏菊花非得把赵仙枝妯娌两个给赶回场院编席,不许她们照顾自己和王彩凤母子——高兴的撅折了一根苇皮,气的常仙草一直拿眼睛瞪她。

    “队长,你可算是下地了。你要是再不下地,发火我也要去给你做饭了。”赵仙枝才不管嫂子是不是瞪她,直接对夏菊花说自己的打算。

    夏菊花笑了:“你就说这几天你编了几张席,编的合格不合格吧。别以为跟我说几句好话,我就不看你编席的质量了。”

    一句话,打破了场院里几天来的安静,大家都跟着乐呵起来,纷纷把自己手里正编的席给夏菊花看,恨不得让她把每个人都夸一遍才好呢。

    这几天虽然躺在炕上,也不让生产队的社员探望自己,可能拦得住别人,拦不住刘红玲刘红翠姐两个。小姐俩不光每天早早来到家里替王彩凤扫院子喂鸡,还不时把村里的八卦说给夏菊花听。

    说得最多的,就是李大丫回家后学的,场院里发生的事儿。有刘红玲这个小喇叭,夏菊花早知道,在她养病期间,赵仙枝、常仙草、张翠萍和安宝玲几个人,分工合作的十分愉快,自己的活没耽误,检查质量敢较真,点数点的认真,分配苇杆更是尽责。

    所以夏菊花当着大家把这四个人好一通表扬,吓得赵仙枝在她话音落了一会儿后,才怯声声的问:“队长,你不会觉得我们管的太多了吧?”

    夏菊花笑着摇头:“我是嫌你管的太少了。我想了一下,等到春耕开始以后,我来场院的时间会越来越少,可咱们编席的事儿不少。”

    “所以咱们这个编席组,就由赵仙枝做组长,常仙草、张翠萍和安宝玲做副组长,组长每天记九个工,副组长每天记八个工,大家觉得怎么样?”

    “好。”妇女们把四个人这些日子的付出都看在眼里,没有一个人觉得她们不该记高工分。

    “不行不行。”推辞的是刚被宣布做组长、副组长的四个人,用赵仙枝的话说,她们几个是因为跟夏菊花关系好,所以自愿帮着她忙活,用不着给她们记高工分。

    夏菊花劝她们:“让你们当组长、副组长,你们别当只是为了给你们记高工分。以后不管是跟县供销社联系编席,还是收苇杆、检查编席质量,你们谁也别想跑。谁都能摞挑子不干,你们四个人也别想摞挑子。”

    话说到这份上,赵仙枝四个就不好再推辞了,当面向夏菊花和所有妇女们保证,自己会好好带着大家编席,又一迭声让夏菊花不要管场院的事儿,快点儿回家歇着去。

    夏菊花打趣她们:“看,刚才还说不想当组长,现在就嫌我在这儿碍事儿要撵我走了。”说的场院里笑声一片。

    逗趣完,夏菊花真的离开了场院,顺着街一路走一路看,各家的院门都没关,可以看到里头忙碌的身影,有好些人都很陌生,应该是别的生产队来学漏粉儿的人。

    也不知道别的生产队收的加工费,是不是跟平安庄收的一样。带着这个疑问,夏菊花顺脚进了五爷的院子。

    现在五爷的院子,可以说是平安庄难得安静的地方。因为五爷年纪大了,漏不动粉儿,子孙们怕吵到他,除了每天把红薯浆送到他西层的炕上烘干,别的时候都在各家院子里漏粉儿。

    “你咋今天就下地了。”一见夏菊花,五爷先来了一句。

    一路上夏菊花听到这样的问话太多,再听五爷关心自己,夏菊花脸上很有些不好意思:“五爷,我早好了。”

    “这些年你自己身子啥样,自己心里没数?”五爷看似埋怨的说:“就凭一口气硬撑着,现在找上了吧?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年轻时不注意的苦头了。”

    “那五爷你把烟戒了吧。”夏菊花顺嘴就来了一句,被五爷瞪了一眼忙转移话题:“我看各家都有人学漏粉儿了,我们家倒没人学。”

    五爷到底没点他的烟袋锅子:“我和秋生没让人去你们家。一来你们家也不差那几个工分,二来你不是还养着病呢嘛,来人乱哄哄的能养得好?”

    夏菊花已经懒得说自己病早好了,直接问:“五爷,咱们的红薯漏得咋样了?”

    说起这个五爷也有点犯愁:“有了绞浆机,大家是比以前轻省不少。可红薯浆澄水,淘淀粉和烘干,哪样也少不了。主要是烘干太费时间了,大家连一半还没漏上。”

    平安庄连一半都没漏上,别的生产队可想而知。夏菊花不由担心的问:“别的生产队跟薛技术员订了多少绞浆机?”

    说起这个五爷更烦心:“那帮眼皮子浅的,听说一个绞浆机得六十多块钱,就盯上咱们平安庄的了,都想着等咱们不用了他们借着使呢。”

    “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大队长也不说说他们?”

    五爷又去摸他的烟袋杆,最后放弃的扔到一边,嘟嚷一句:“我都抽了一辈子了。大队长骂也骂了,一个生产队才订了两台,你没见这几天薛技术员都没来平安庄,就是在各生产队试机子呢。”

    按照平安庄的经验,每个生产队至少得有四台绞浆机才将将够各户不费时间的绞红薯,只有两台的话怕是会引起纷争。

    不过那是别的生产队的事儿,自有各自的生产队长处理,夏菊花犯愁的是烘干的问题。现在天气虽然快到六九了,寒冷依旧肆虐着北部平原,大家不得不继续让出人住的火炕,好把湿淀粉尽快烘干。

    “要是多空出几间房子来就好了。”夏菊花无意识的感叹一句,倒让五爷眼前一亮:“这个让各家自己想办法,想多挣钱就得不怕受累也不怕受罪。”

    千百年来,老农民不就是凭着这两条,如同夹缝里的野草一样,生存繁衍下来的嘛。夏菊花通过妇女们自己定量的事儿,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大家不是不会想办法,而是习惯了服从。

    如果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会迸发出超出想象的创造力。因此对五爷让自家想办法的事儿,夏菊花当然点头:“行,回头我就让志双住到我西屋去,把他住的西厢房腾出来,两铺炕都烘湿淀粉。”

    刘志双没啥意见,现在只要亲娘能下地,哪怕骂他两句他都愿意——亲娘躺在炕上的这几天,刘家兄弟都跟没了主心骨一样,干啥都想去正房问问亲娘的意见。

    见刘志双答应的这么痛快,夏菊花想起了一件自己忘到脖子后的事儿,把儿子儿媳妇都叫到跟前说:“齐卫东给了我一张自行车票,你们看咋买合适?”

    刘志全跟王彩凤对了一下眼神,小心的说:“娘你说让谁买就谁买。”

    刘志双就直接多了:“娘,要不还是你买吧,以后你上大队和公社开会,骑着多方便。”

    “我能去公社几回。”夏菊花想了想说:“要说我买也行。咱们可先说好了,以后家里添大件,谁出的钱就是谁的,分家的时候少给我争。”

    亲娘咋又提分家呢?刘家兄弟连上王彩凤都吓着了,以为自己刚才说的答案没让亲娘满意,想改口的意愿十分强烈。

    可惜夏菊花没给他们改口的机会,拿出自行车票和一百七十块钱来,递给刘志双:“这回还是你给我跑腿,我上次看过了,一辆永久的自行车是一百六十八块钱。”

    行吧,刘家兄弟两个彻底打消了改口的想法——他们谁手里也拿不出一百七十块钱来。于是晚上两人漏粉直漏到半夜色,就因为现在漏的粉儿,一斤能挣一分五的现钱。

    同样起早贪黑的不止刘家一家,整个平安庄大队到处可见半夜里昏黄的灯光划破夜色,更多的人家挤巴巴的住到了一起,留出空屋子来只为快点烘干红薯。

    慢慢的,其他生产队绞浆机不够用的缺点显现出来,甚至出现了其他生产队的社员,推着红薯来平安庄借绞浆机的事儿。

    头一次,陈秋生没好意思拒绝,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排到了平安庄社员中间,甚至嫌弃平安庄的人一次绞的太多,耽误了他们时间的。

    夏菊花听说之后,二话不说骑上了刘志双刚买回来的自行车,吓的刘志双跟在后头直喊:“娘,你快下来,你都没学过咋就敢直接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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