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彩凤莫明其妙的看看陈秋生:“你可别跟我娘提,要不我娘还以为我不愿意帮她干活呢。”光凭眼睛看哪能学到手艺,上手了才算是把手艺学到。

    看了没,不愧是队长的儿媳妇,跟队长的思想觉悟一样高,都有一颗全心全意为社员服务的心呀。陈秋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对着王彩凤说的,完全忘了厨房里不光有王彩凤,还有包括刘志全在内的好几个人。

    等他带着花生走了,刘志全才问:“他这是撞着啥了吧?”要不咋这么夸自己媳妇?

    王彩凤一心都在锅里的花生上:“不管了是不是撞着啥,娘回来的时候你可得替我做证,我没跟他提工分的事。”

    “嫂子你放心,我们都替你做证。”满囤几个这几天吃着大嫂做的饭,觉得大嫂是真心关心他们几个,纷纷向王彩凤表决心。

    人家陈秋生是个靠谱的人,既然答应不跟夏菊花提给王彩凤记工分的事儿,那就真的一句也没提——主要也是没时间提,因为林主任这次带来的可不光是四百张席的订单。

    虽然林主任一见面,就要求夏菊花等人不要再称呼自己主任——他到县供销社后只是采购给副组长——可夏菊花只当是耳边风,还是一口一个林主任的叫着。

    她都这么叫,陈秋生自然也要跟着叫。最主要的是陈秋生要计算一下,平安庄生产队剩下的苇杆够不够编出林主任要求的任务,当然就没有时间再说给王彩凤记工分的事儿。

    夏菊花也完全被林主任张口就要八百张席的数量给惊了一下,等听说其中二百张席是带双喜的,另外的六百张席全要福字席,对两种席的受欢迎程度有了一个具体概念。

    “别看这次要的多,可是县里也留不下几张。”林主任笑呵呵的对夏菊花说:“地区一下子就要五百张福字席,还要一百张双喜席,县里可就不剩什么了。”

    县里和地区供销社怎么分配平安庄编出来的席,夏菊花当然不会参与意见——不管是谁要,只要价格合适数量越大越好——说是缺原料,可有了前一次向别的生产队购买苇杆的经验,平安庄并不存在苇杆短缺的问题。

    “那还是原来的价格吧?”夏菊花不觉得自己问价格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毕竟平安庄的妇女们编席的热情全在能见到现钱上,要是县供销社因为量大压减收购价格,那她就得考虑一下。

    林主任也不觉得夏菊花不该问,还是笑呵呵的回答:“因为这次需要的量大,县供销社更希望有一个开门红。我也把你们还要筹措原料的困难跟领导汇报过了,所以每张席给你们增加一毛钱。”

    好事,大大的好事。就连陈秋生听了都两眼放光——翠萍嘴上不让人,可是干起活来真是没挑的。陈秋生可知道,不算她在场院里完成的任务,他们自己家现在就放着三张福字席呢。

    “秋生,你再跑一趟,找一个宝玲,跟她要我前两天编的新席,拿来给林主任看看。”

    听说是夏菊花编的新席,林主任眼前就是一亮:“你又想出新花样了?”

    夏菊花点了点头:“这回的花样是四季平安。林主任你也知道,我不认啥字,这几个字还是原来看多了自己强记下来的。”

    林主任和陈秋生听了都暗暗点头,他们都知道,双喜、福和四季平安几个字大量出现,应该都是在运动之前,已经过去快十年的时间,夏菊花竟然都还记着,甚至编到了苇席上,这份用心可见一斑。

    陈秋生更是自以为知道队长听说平安庄的孩子们没有上学,为啥那么着急了——队长自己得了认字的好处,以她大公无私的性格,自然希望所有的孩子们都能得到这份好处。

    被大公无私的夏菊花,还是跟林主任讨论怎么解决苇杆可能出现的短缺问题,陈秋生已经把席拿回来了。铺在桌子上一看,洁白的苇席四角分别编上了四季平安,因为字的不同,比起福字席来多出几分活泼,又不象双喜太过渲染场景,整体看起来让人觉得比前两种席更好看。

    林主任心里已经有了判断,那就是等四季平安席交上去之后,怕是很长一段时间,平安庄都要编这种席了。

    “夏队长,你得保证这种席只提供给县供销社。”林主任开口就想得到夏菊花的保证。

    夏菊花则从林主任主动给福字席提高价格中,明白字席的受欢迎程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在林主任有些急切的目光中说:

    “林主任,你也看出来了,四季平安席每个字都不一样,大家编起来太费时间了,生产队要给大家记的工分也就多。”

    这的确是一个现实问题,林主任想了想说:“这张席我先带回去,没问题吧?等回去跟领导汇报之后,看领导怎么说。”

    夏菊花能不理解林主任的难处吗,她只说出自己知道的:“以前我编双喜或是福字席,加加紧两天能编出来一张。可是这四季平安席,我自己足足编了三天半的时间。我算是手快的,一般社员编双喜或是四季平安席,怎么也得三天的功夫。她们还没开始学四季平安席。我估摸了一下,不算刚学的时候,她们得四天半到五天才能编出一张席。”

    “秋生,咱们生产队今年一个工分是多少钱来着?”夏菊花有些不好意思的冲林主任笑了一下:“分红的时候我还是普通社员,队里给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忘了。”

    听呆了的陈秋生:队长你撒谎了,明明我媳妇在场院两天就得编一张席。她跟我说了,你一天多一点儿就能编一张席!!

    可是他能拆夏菊花的台吗?敢拆夏菊花的台吗?他只能老老实实的说:“今年咱们生产队一个工是一毛一,场院里编席的妇女每天记六个工。”

    林主任自然知道,生产队不可能把所有苇席钱都分给社员,象平安庄这样能给妇女们冬天记六个工的生产队,等于除了苇杆钱,剩下的都给了编席的妇女们,还真没听说过。

    所以他理解的点了点头:“好,你们的实际情况,我会跟领导汇报的。夏队长,你们现在还有人在编席呢?”

    夏菊花听出他的意思,没遮没掩的说:“上回林主任来拉席的时候,不是和我保证县供销社会有四百张的订单嘛。我想着大家闲着也是闲着,手里又有你帮着我们收的苇杆,就让大家都编福字席了。”

    被小小奉承了一下的林主任,听说平安庄一直没有停止编席,很感兴趣的问:“那现在有多少张福字席了?”要是年前能往地区送一部分福字席,他在县供销社的头一脚,可就算踢出去了。

    “能有个三百来张吧。”夏菊花还真没点过数,心里算了一下场院现有的席和妇女们在家里编出来的,才给林主任报出一个数字。

    这已经足够林主任高兴的了,说啥也在生产队坐不住,非得要亲自去场院里看看不可。等他站到场院当中,看着不停编席的妇女们,才明白夏菊花刚才为什么一定要向他强调妇女们编席费时间。

    太冷了。从他们没进苇墙前听到的笑声中,可以听出妇女们编席的热情是很高,可光有热情是不能抵抗寒冷的。偏偏苇墙里头除了苇席就是苇杆,都是不敢见明火的东西,编席的妇女们除了尽可能的穿厚一点儿,没有别的御寒手段。

    已经数九了,大家身边除了被风吹的不时摇晃的苇墙,连头顶上都是露天的。林主任见好些妇女不时的往自己冻裂口子的手上呵一口哈气,搓搓后又接着编席,眼圈竟然有些泛红。

    “夏队长,以前我不了解情况,给苇席的订价太低了。”林主任内疚的说:“这次我一定把情况向领导详细的汇报,如果有可能的话会请领导来一趟平安庄。”

    啥?夏菊花前一句话还听得懂,后一句话就有些不明白了:“请领导来一趟?那个林主任,明天就是小年了,我们生产队明天杀年猪,大家可能要一起吃杀猪菜。要是领导们来的多的话……”

    请大家原谅夏菊花这个眼界还没有打开的农村妇女吧,她哪怕活过一辈子,接触最大的官也就是公社革委会张主任,所以想象不到县供销社领导到平安庄叫视察,可能会给平安庄带来哪些好处。

    她只担心如果领导来的多,招待的话就不能用猪下水,得吃肉,还得吃好肉。领导们吃的多了,平安庄社员们能分到的肉,就更少了。

    林主任能理解夏菊花的担心,依然还是笑呵呵的说:“那就等后天吧,我想领导会愿意来一趟的。”

    夏菊花还能怎么推辞?除了答应好象没有别的办法。

    不过林主任的到来,又给夏菊花带来了一项新活计,那就是要统计一下现在平安庄已经编出了多少席。别的不说,先把妇女们在家里编好的席交给县供销社,就可以让所有平安庄的家庭过一个好年了。

    当然,所有的家庭,并不包括一家三个光棍的赵铁蛋家就是了——反正赵大狗这段时间不光自己帮人漏粉,还带着他兄弟赵二狗,两个人每天都能挣四毛钱,这日子也比往年强多了。

    因此夏菊花对赵铁蛋家一点愧疚也没有的点算着各家存席情况,不得不佩服平安庄的社员尤其是妇女们,太能吃苦了。

    明明在场院里低头编一天的席,已经很辛苦,可是每名妇女,自家也至少也拿出了两张福字席。而象李大丫家这样家里有闺女,还学会了编席手艺的,更是直接拿出了五张席。

    “大丫,我可跟你说,这五张席不管孩子们编了多少,该给她们的钱你得给她们。”夏菊花让陈秋生登记好各家送来多少席,不放心的嘱咐李大丫。

    跟着李大丫一起来交席的红翠兴奋的看看亲娘,又看看大娘,慢慢低下了头——编席的时候李大丫已经跟两个闺女说过了,她们两个哥哥都要娶媳妇,编席卖钱都得存着给他们做彩礼。

    就算大娘说让亲娘分给她和红玲编席钱,怕是亲娘也不会同意。

    不想李大丫一口就答应下来:“行,嫂子你都说了,那我就一人分她们一张席钱。”五张席里她自己只编了一张半,剩下的都是两个闺女编的。

    红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大娘说:“这就对了。孩子们还能在家里呆几年,要是在娘家的时候都不让她们过几天舒心日子,等嫁人了自己操持个小家,这辈子活的就太累了。”

    亲大娘,这绝对是自己的亲大娘!红翠想不出别的言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何止是红翠,别的听见夏菊花话的妇女,也都是一脸感触:谁没有过当姑娘的时候,那时在娘家的日子也苦,可面对自己的亲爹娘亲兄弟,再小心翼翼也比进了陌生的婆家自在点儿。

    “队长,我也给我家闺女分一张席钱。”

    “还有我。”

    “孩子都知道帮咱们在家编席,是不能光为了儿子亏待了闺女。”

    平安庄的姑娘们,谁也没想过只是夏菊花的几句话,就让日后庄子里重男轻女的情况得到大大的缓解,她们现在,都沉浸在平生头一次用劳动挣到钱的喜悦之中。

    夏菊花也很喜悦呀——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说的就是夏菊花。连上场院里大家每天的定量,平安庄现有的福字席就高达三百四十张,等于把林主任后加的二百张福字席任务提前完成了!

    自己高兴,夏菊花也愿意让大家跟着高兴,把林主任说的每张福字席要提高一毛钱的事儿说了出来。平安庄的妇女们再一次沸腾了,别看一张席只多了一毛钱,可她们相信,跟着队长编席的任务会源源不断,那还是一毛钱的事儿吗?

    “不行,我手里那张席快该收边了,我去编完再下工。”李常旺家的头一个反应过来,转头就往场院跑。好几个妇女跟着都往场院赶,她们手里的席同样都到了收边的时候。

    现在多编出一张席来,明天供销社就能多拉走一张席,生产队就能多得一张席的钱。别看生产队的席不能见现钱,可是钱放在生产队,跟留在供销社之间,平安庄的妇女们自然选择它放在生产队。

    就是这么有大局观!

    哪怕还没到收边的妇女们也站不住了,等陈秋生一登记完自己家的,向跟来的闺女们承诺也会分她们一张席的钱,都匆匆回去编席了。

    夏菊花看着最后一个人的背影,嘴角不由上扬,一扭头发现五爷正背着手笑呵呵的看着自己。

    “五爷,你什么时候来的?”夏菊花不知道老人家在这儿站了多长时间,怕他身体受不住,跟着他往家走。

    五爷的烟袋锅子别在腰上,双手倒背着慢慢走,边走边说:“大壮,菊花呀,”头一次叫夏菊花的名字,老头儿还有点别扭,自己咳嗽了一声才说:

    “你可让平安庄的爷们开眼界了。”也让他这个老头子跟着开眼界了,所以五爷觉得至少夏菊花,值得他不再叫大壮家的而是叫菊花。

    夏菊花被五爷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五爷,我这不也是事赶事被逼的没办法,才不得不一样一样做下去。”

    有多少人也被事儿赶着,却除了报怨或是说一句没办法,就当没事儿发生,什么也不做?以前平安庄不是不割苇杆编席,也不是没有娶进来的媳妇娘家会漏粉儿,可是管过别人家吗?

    夏菊花,只有这个夏菊花,她就管了,还越管越好!

    见五爷久久不说话,夏菊花只好笑着问:“五爷,咱们去看看那两头猪?刚才林主任把我吓了一跳,生怕他明天带一堆领导过来,那还不得吃去半头猪呀。”

    五爷忙问咋回事儿,夏菊花一长一短的把林主任想带着县供销社的领导来平安庄,却被她推到后天的事儿说了一遍。

    气的五爷又去摸自己的烟袋锅子:“当初林主任在公社的时候,你跟他打交道不是打的挺好的嘛,怎么这时候就犯胡涂了。”

    不知道自己犯了啥胡涂的夏菊花,有点儿愣症的看五爷,老头儿都想把自己刚才给她的评价收回来:“人家是不是看了咱们人编席,才说要带领导来的?那是人家同情咱们编席不容易,想让领导看过之后给咱们提高一下定价呢。这要是一张席给咱们提个一毛两毛的,顶领导吃多少肉?!”

    “可林主任已经告诉我,每张福字席给提一毛钱。我新编的席还没定价,可我也告诉他我都得编三天,我一天可是十个工,怎么着一张席也得给三块钱吧。”

    你把占完便宜就扔说的这么顺溜,林主任知道吗?五爷狐疑的看了夏菊花一眼,见她是真心疼生产队的那两头猪,五爷还能说什么?

    等见到明天就要进全体社员肚子里的猪,五爷算是知道夏菊花为啥连一口肉也不愿意让外人吃了:平安庄五百多人,这两头猪加起来能出三百斤肉就不错,猪血、下水、骨头做成杀猪菜,里头得加上大量的土豆、粉条,才够全平安庄人一人分上一小碗。

    要是这两头猪再大点儿就好了。五爷看着圈里大小各异的两头猪,就不能不想起孙氏那个败家老娘们,要不是她克扣了猪饲料,那头猪少说应该多出十斤肉!

    同样在骂孙氏的,还有远在孙家庄的孙红梅一家子。不是孙家人怎么重情义,快过小年了想起孙氏带着刘四壮家三口子仍被关在学习班,同情他们或是想去给他们送口吃的。而是红小队再次光临老孙家,是被孙氏给举报了。

    起因十分简单,红小队眼看着明天就过小年,也不愿意再看着那些只需要教育一下的坏分子,放出风声来可以让坏分子交些罚款,都不用队干部来接就能自己回家。

    经过这么十多天的受教育生涯,孙氏一刻也不愿意在学习班呆了,忙让刘四壮快点儿把钱拿出来交罚款。刘四壮早在半夜跑去孙家庄的时候,就把钱交给孙红梅的爹也就是他大舅子保管着,哪儿拿得出来?

    象孙氏这种占便宜没够的人,对同类总是分外敏感的,一听就明白老孙家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先把孙桂芝臭骂了一顿,再把老孙家祖宗十八代翻出来咒上一回,就逼着孙桂芝让人给她哥捎信快送钱来。

    自从亲哥哥把自己的两个孩子一齐推给红小队,孙桂芝再想向着娘家说话也说不出口,更清楚别说现在只是让人给她哥捎信,就是她自己跪到门口求,亲哥都不会给她一分钱。

    话是难说出口,可孙桂芝在孙氏和刘四壮不停的打骂下,也不得不说出来,把孙氏直接气的背过气去了。等孙氏醒过来还了得?

    举报,必须向红小队举报老孙家一家子!这才有了红小队再进孙家庄,直接抄了老孙家的一幕。

    不是要钱,是真的抄家!谁让孙家人把一分钱看的比磨盘还大,红小队刚到的时候一口咬定自己家没收刘四壮一分钱呢?

    那就把生产队会计叫来,问问孙家过去一年分红了多少,再把他们家所有东西和钱都抄出来,对着算是不是该他们家该有的。

    这一算本来还有些同情老孙家的孙家庄人,谁也不替他们向红小队求情了:孙家庄去年的工分值只有九分,老孙家一家子一年的工分四千六百二十个,去了换粮食的三千个工分,手里满打满算能有一百五十块钱。

    结果不算东西,光是钱,红小队就抄出了四百二十五块六毛钱!

    至于孙红梅的爹哭诉多出来的钱是她们姐三个的彩礼,红小队的人都乐了:“破四旧都多少年了,你竟然还敢收彩礼,那是封建残余思想做祟。看来人家真没举报错了你们一家子,是应该都进学习班好好学习一下!”

    夏队长笑咪咪的踩着孙红梅爹的后背,问他:“你一个闺女卖多少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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