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菊花的声音不大,听上去还有些打颤,明显是没当着这么些人说过话的原因。当生产队长的得求着社员给面子,人们心里更同情夏菊花了,纷纷说不会迟到,还有上前劝过夏菊花别担心才走的,最后只有刘二壮和刘志全兄弟三人留了下来。

    刘二壮没想到自己不干生产队长,倒让嫂子被人抬着不得不干生产队长,到现在还没捊清咋就成了这,挠了挠头说:“嫂子,你放心,要是有人敢不听你的,我带着志全兄弟几个帮你收拾他们。”

    在农村,遇到事儿道理讲不通的时候,兄弟多拳头硬的一方的确可以凭蛮力占上风。夏菊花听到刘二壮的承诺,感激的冲他点了点头:“我原来就是听吆喝干活,这生产队长怎么干,干什么,的确是两眼一抹黑。你要是愿意教我,再好不过了。”

    刘志全到现在还没从他娘突然成了生产队长的震惊中醒过来,问:“娘,你还真想当这个生产队长呀?”

    夏菊花现在越来越认识到,上辈子自己落了那么个下场,跟两个儿子不做为的关系大了去,所以对他也不气:“当时大家伙那么喊,我不接下这活,就是跟全平安庄的人做对,是不识抬举,以后大家还能跟咱们家来往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你能干得了吗?刘志全看了越来越强势的老娘一眼,不吭声了。夏菊花却不放过他,问:“你们一起修渠的总共有多少人来着,咱们生产队的任务量一共是多少,你们挖了多少了,还差多少?”

    陈秋生的眼睛一亮,觉得夏菊花这几个问题都问到了点儿上:李长顺在社员会上对夏菊花的要求就是保证完成好修渠,不了解进度还修个屁。

    刘二壮张嘴想替刘志全回答,被夏菊花拦下了:“二壮你甭管他,就让他自己说。生产队里这么多事儿,他不替我长点儿眼睛,我一个人能忙活得过来?”

    自己成了娘的眼睛,刘志全心里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来,决定以后自己不能光埋头干活,也得替娘盯着点儿生产队的事。也是,娘都多大岁数了,别的妇女在她这个年纪一般只上半开工,娘却要操心一个生产队的生产了。

    刘志双也抬起头来,夏菊花正看着他,说法是一样的:“你别觉得光有你哥就行了,你也得帮着娘盯着点儿。”

    刘二壮和陈秋生面面相觑:你刚当上生产队长,就当着我们的面让自己儿子盯着生产队的事儿,真的好吗?

    夏菊花可不管好不好,听了刘志全吭哧瘪肚的说完几个数,加上刘志双的补充,心里对修渠的进度有了谱,就打发他们两个回家去:“把鸡窝补补,厕所也淘一淘。干完了没事就把后院的菜地再翻翻。”

    两个人走了,夏菊花才看一眼神情复杂的刘二壮和陈秋生,头一低,又不说话了。

    听她刚才跟儿子说话的口气,陈秋生可以想到,社员们要是知道夏小伙大冬天都让儿子翻地,一定后悔选她当生产队长。

    刘二壮则想着自己是不是对两个儿子太放松了,现在已经分家了,以后得让他们跟志全两个一样勤快才行。不光儿子得勤快,自己也得加把劲,说不定志全两个就因为嫂子能干,才学得勤快起来呢。

    志全两个能跟嫂子一样勤快,全生产队的人都跟嫂子一样,那平安庄一年的工分……刘二壮想到激动处,猛的拍了一下大腿,把屋子里的寂静给拍没了。

    夏菊花和陈秋生一起看向刘二壮。

    刘二壮被看的不好意思,想出来了一个借口:“嫂子,我刚想起来,虽然生产队没啥底,咱们两个也得交接一下。正好秋生也在,能给咱们做个见证,你说行不行?”

    夏菊花一直等着没回家,就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开口跟刘二壮提交接的事儿——不管刘二壮是自己主动不干的还是大队不让干生产队长的,真到放手的时候,心里说不失落是假的。

    就跟自己上辈子说是同意儿子们出去盖房子搬新家,等人真搬家那天,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是一样的。

    由刘二壮自己提出来,那是再好不过,陈秋生都跟着悄悄松口气,拿出生产队的流水帐,对着两个人就一样一样念叨起来。

    生产队真的很穷,九十四户人家的村子只有三百四十块八分五的结余,没有机械设备,七头牛和几架铁犁是最重要的生产工具。另外还有七只猪,年前得先上县里交五头的任务猪,剩下的两头才能杀了分给各户外。

    “就这?”夏菊花有点儿不敢相信的看着那个破破烂烂的帐本:“生产队就这么点儿钱?”

    刘二壮有些自豪的说:“不少了嫂子,也就是这两年稍微剩下点儿,前几年帐上交完提留,一点儿钱都没有。”陈秋生点了点头给他做证,夏菊花沉默了。

    她记得上辈子自己喝药前,手里的钱都比这多。算了,不提上辈子的事儿,这辈子虽然穷点儿,比上辈子舒心就行呀。

    当然,能即有钱又舒心就更好了。于是夏菊花问:“咱们能干点儿啥挣钱的事儿不?”

    刘二壮吓了一跳:“嫂子,你可别瞎胡闹。生产队跟你们家的事儿不一样,不是家里人嘴严点就行。四五百人都是啥脾气谁也不能说全清楚,有一个说漏嘴的……”

    说的是真话,也是真实的替夏菊花担心,可夏菊花更担心这么点儿钱,应对不了明年的天灾:“这点儿钱也不够开春买化肥呀。”

    种子都是秋收时生产队自己挑好留出来的,不用花钱。化肥生产队自己产不出来,只能到供销社买。

    听夏菊花说这个刘二壮和陈秋生笑了:“嫂子,哪个生产队的化肥也不是拿现钱买,都是秋收后卖了公粮才还供销社的钱。”要不供销社主任咋那么牛,说优先给那个生产队化肥,别的生产队连声都不敢吭。

    你都没给人家钱,人家凭啥不看顺眼点儿的给。

    刘二壮甚至有些庆幸接任生产队长的是夏菊花了:“嫂子,你跟供销社打交道多,明年咱们生产队的化肥有指望了。”

    想到供销社,夏菊花心里一动,继续听刘二壮给自己讲了讲怎么跟大队、公社和供销社甚至粮站打交道,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三个人才离开生产队。

    这一路走回去,跟夏菊花打招呼的人比平常多多了,不管熟悉不熟悉的都加一句:“夏队长,你别担心,我肯定好好跟你干。”

    不管说的是不是诚心,夏菊花都觉得比上辈子指自己脊梁骨的滋味好多了,脸上带了点儿笑,点着头进了家。

    王彩凤一看她进门,高兴的嘴咧的老大:“娘,你可真给咱们妇女争气。”

    刘志全却没好气的在身后嚷了她一句:“边上去,跟着添什么乱。”

    夏菊花眉头就拧到一块了,好呀,合着自己刚才在生产队的话都白说了,回家这么一会儿又给自己使上了:“老大,你是不愿意让你媳妇跟我好好相处呢,还是对我当生产队长有意见?”

    “娘!”刘志全的声音里还是不耐烦:“这是两回事。我就是怕你当不了几天,大队看好别人又不让你干了,有点儿丢脸。”

    这话不是刘志全一个人想说的,而是兄弟两个回来翻后院的菜地,一起琢磨出来的。

    夏菊花上辈子听这两儿子话中话太多了,一下子就听出来,还是不愿意让自己当这个生产队长呗。夏菊花没搭理刘志全,问跟在后头的刘志双:“老二,你也跟你哥想的一样?”

    刘志双低着头不说话,他哥一张嘴,他就知道话说的太直了——这话对没主意的妇女好使,可他娘是那种没主意的妇女吗,真是的话也不能带着他们兄弟两个从老刘家分出来。

    别管说不说话,夏菊花已经知道两个儿子的态度了,竟然笑了一下:“那行,我不给你们丢这个脸,咱们分家吧。”

    啥?刘志全没想到自己抱怨了一句,竟然让娘提出分家来,马上忘记自己刚才还想向夏菊花兴师问罪,举止无措的原地乱转:“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怕那些人不听你的,你出力还不讨好。村里那些老娘们的嘴你还不知道……”

    “你娘就是个老娘们!”夏菊花截断刘志全的话:“当着你二叔的面,我跟没跟你们说过,我为啥得应下当这个队长?你当时咋不说担心我干不好丢人呢。哦,现在我刚进家,气都不让我喘一口堵着不让我进家我嫌丢人?我还告诉你,要堵也是我堵着不让你进门。”

    说完,气的手也不洗直接进了正房,呯一声把门关的山响,留下儿子儿媳妇站在院子里,不知道咋办了。

    “娘说分家?”王彩凤觉得天都快蹋下来了:“娘咋能张口就说分家呢。”

    刘志全也没想到娘反应会这么大,听到媳妇的话更加烦燥:“我咋知道,娘这些天已经提过几次分家了。”

    话一出口,三个人心里同时起了一个念头:娘说分家,不是在吓唬他们,而是真这么想的,否则不会几次三番提出来,还一次态度比一次强硬。

    可现在不想分家的是他们!刘志全不说了,媳妇挺着个肚子,刘保国还脱不了手,一分家至少三四年得他一个人挣工分养活四口人。刘志双更是,他手里除了五十斤麦子,连一分钱都没有。

    还没有媳妇,分了家马上吃饭就成问题。

    刘志全大步迈到正房门前,拍着门虚着气喊:“娘,娘你开开门,刚才是我着急说错话了,不是嫌你丢人,更不是不想让你进门。”

    王彩凤也走过来跟着赔小话:“娘,志全他不敢埋怨你,就是不会说话,你自己的儿子你还不知道他咋回事儿。”有气都撒你儿子头上吧,现在分家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刘志双就一句话:“娘,我不分家,谁分我也不分。”分家我马上得饿死。

    正房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仿佛屋里没有人一样安静。

    夏菊花不是没听见几个人说的话,而是懒得理他们。今天要不把几个人给治服了,以后抱怨的话还不知道听多少。加上一天下来这事连着那事,夏菊花也是个人,能撑到现在已经到极限了。

    还有心思跟他们细枝掰叶的说道理?她一个农村老太太,讲不出道理来!事儿已经应下了,不愿意让老娘干,离老娘远远的。。

    这一晚夏菊花没出来吃饭,甚至打破多年习惯连洗漱都省了,让兄弟两个更加不安,一回一回跑到正房门前敲门,都没敲开。见正房一直不点灯,王彩凤还让刘保国也敲过两回门,结果没好使。

    他们几个是什么时候睡下的,睡的好不好,夏菊花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第几次敲门声中睡着的,却是在黑暗之中醒来的。

    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夏菊花再一次认真想分家的可能性,得出的结论仍然是现在不是时候:别的不说,住处就成问题。如果分家还住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不敢保证自己真在儿子需要的时候袖手旁观——当娘的,啥时候对儿子也狠不下那个心。可能只的孙氏那样的奇葩例外吧,夏菊花叹了口气,仍做不到孙氏那样狠心。

    分家分不成,那就想想生产队的事儿吧。夏菊花的性格就是这样,凡是自己答应下来的事儿,总想做到最好。她应下当生产队长,是为了早些提醒大家备荒,怎么提醒又是个问题。

    想到天麻麻亮了还没想出头绪,夏菊花躺的骨头疼,翻身下地出门。一开门,刘志双正蹲在门口,眼巴巴的看着房门呢。

    一见夏菊花出门,他腾地站了起来,可把完全没准备的夏菊花吓了一跳。可能蹲的时间太长,刘志全腿麻的不听使唤,迈一步就停到了原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叫娘。

    那张脸是真没法看。夏菊花没好气的问:“大早晨你蹲这儿想吓唬谁呢?”

    刘志全这个委屈呀,他是怕娘一心真想分家,才想出这么个笨办法堵着,希望娘能第一时间听到他的道歉。谁知道娘竟觉得是在吓唬她,跟他说话的口气说不出的嫌弃。

    “娘我哪敢吓唬你。”刘志全一边活动着自己的腿脚,一边又虚着气说:“娘,我昨天真不是埋怨你,就是有点儿担心你。你别生我气了,咱们真不能分家。”

    夏菊花淡淡瞥他一眼:“咋就不能分,我看这家早分早好,省得跟老院你奶奶似的,弄得个个儿子都跟仇人似的。”

    一直听着动静的刘志双也披着衣裳出来了,正好听到夏菊花的后半句话,一边伸袖子一边说:“娘你跟我奶能一样?我奶那是偏心到没边,你可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

    夏菊花心里呵呵一声,老娘上辈子最希望听到的就是你们能说我一碗水端平,最后却人人说自己偏心另一个。现在跟我说一碗水端平?

    她真的冷笑出声了:“别给我戴高帽子,我这碗水以后只端自己的,平不平用不着你们管。”说完转身向后院去了。

    厕所就在后院,夏菊花上后院的目的很明显,刘志全和刘志双自然不能追上去求原谅,只好等在正房门口。一等就等到王彩凤打着呵欠从屋里出来,见他们两个直直杵在那儿也吓了一跳。

    一问说是在等娘,王彩凤都觉得服气:“娘去那么长时间没回来,你们咋不叫我一声让我去看看,万一娘出点儿啥事儿不是耽误了吗。”村里不是没有老人上厕所上没的。

    当然娘还算不上老,可凡事都有万一不是。

    王彩凤担着心,挺着大肚子急三火四的往后院走,正与检查完两兄弟昨天劳动成果的夏菊花碰了个正着。夏菊花有些纳闷的问:“你走这么急干啥,碰着了咋整。”

    “嘿嘿,我不是听志全说娘老半天没回前院,担心娘吗。”王彩凤见着婆婆放下心来,脸上的笑与刘志全一个模子扣出来样讨好:“娘,你不生志全的气了吧?”

    “我生啥气。儿大不由娘,他都有儿子的人了,有自己的主意看不上我这个当娘的,不是常有的事儿嘛。”夏菊花声音可平静了。

    “志全他不敢。”王彩凤拍着胸脯给男人做保证:“他要是敢这么想,我头一个不跟他过了。娘,你就看保国的面上饶他这回,下回他再敢不听娘的话,我跟娘一起和他分家。”

    这还是自己上辈子不爱说话的儿媳妇吗?夏菊花认真看了王彩凤一眼,看的王彩凤就差举手向天发誓言了,夏菊花才说:“你跟着着急上火的什么用,我都不上火。”

    不上火连晚饭都不吃,躲着儿子不见面?王彩凤心里嘀咕,脸上的笑一丝没落:“我哪儿有娘心宽,要不我咋宁可跟志全分家也跟着娘过呢。”

    话酸的夏菊花直倒牙,快步就回了前院。王彩凤挺着肚子跟着,嘴不停的替刘志全保证着。夏菊花当听不见,对刘志全兄弟两个更是视而不见,倒是在饭桌上给刘保国一个笑脸,算是让三个人看到了希望。

    这是夏菊花当生产队长的头一天,吃完饭把碗一推,她起身就往外走。王彩凤不管把粥喝了一脸的刘保国,跟着起来送到院门口,小心的问:“娘,中午你想吃点儿啥?”

    夏菊花还是没吭气,王彩凤看着婆婆远去的背影,回来冲兄弟两个苦笑一下:“娘这回是真生气了。”

    刘志双飞快的把粥扒拉干净,起身追了出去,快到生产队门口了才追上夏菊花,发现他娘一直不停的打量不远处的场院。

    “娘,你看啥呢?”刘志双跟刘志全最大的不同,是他不会一直跟夏菊花认错,而是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娘,他知道错了。

    这不,问到正事儿,从起来就没正眼看过儿子的夏菊花,也开口了:“场院连个背风的地方都没有,编席太糟罪了。”现在生产队就指望着编席挣点儿现钱呢。

    “供销社订的新席不是编的差不多了吗?”刘志双也有犯愁的看着高高的苇垛。割苇子不是轻松活,秋天的时候好不容易割下来的,妇女们现在还没用上一半,要是以后都不编了,是有些可惜。

    他们娘俩对着苇垛入神,上工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之后,都站到他们身后,跟着一起看苇垛。直到陈秋生一声哨响,夏菊花转身才发现,编席的妇女们竟都站在自己身后,有些好笑的问李常旺家的:“今儿咋没招呼我呢?”

    李常旺家的眼睛同样没离开苇垛:“队长,你说等供销社的订单完成了,咱们的席还编不编?”

    夏菊花肯定的点了点头:“编,为啥不编。”新花样的席不收了,旧样式的席也是钱。

    等到派活的时候,李常旺家的才知道夏菊花说的为啥那么肯定:男人们该修渠的先跟夏菊花去地里,不修渠的往地里运农家肥。

    妇女们不管会不会编席,都跟着编席的人一起先编苇帘子——苇帘子就是把粗细相等的苇杆绑在一起,除了扎紧外没啥技术含量,同样的编苇帘子工分低,一天只记四个工。

    “谁要是这回不编苇帘子,下次也别跟我说想学编席。”夏菊花一句话,就让嫌天冷工分低要回家猫着的几个妇女停在原地了。

    见话有效果,夏菊花接着往下分活。剩下的都是一些零碎的活计,比如喂牛打扫牛棚喂猪之类的,原来负责的人接着干就行。

    听了夏菊花的安排,社员们其实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新生产队长不是两眼一抹黑是好事,不把原来生产队长的安排全都否决了,则是再好不过的事。所以大家应的整齐,走的快当,看上去比往天上工可精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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