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青唯沐浴很费功夫。天凉了,  她又在病中,得先拿炭盆把屋子烘暖了,才敢为她宽衣。

    江辞舟耐心地等屋子变热,  把青唯抱去浴房。沐浴的时候,  他并不守在一旁,将青唯交给留芳和驻云,就退回屋中了。

    浴房那头传来水声,  黄昏的光顺着门隙一寸寸消退,  等到天彻底暗下来,浴房那头传来一声:“好了。”

    江辞舟拿着被衾去接,青唯已经穿好了中衣,  他把她裹在被衾里,抱回榻上。

    她的头发还是湿的,  江辞舟顺手捞了条布巾,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一点一点为她擦干。

    他是金尊玉贵的出身,这辈子还没照顾过人,近日学起来,觉得并不太困难。

    青唯的头发非常多,  密且柔韧,常言道青丝如瀑,  大概就是她这个样子。

    但她这几日却肉眼可见地瘦了,  除了每日一小碗清粥,医官不让喂食,  水也喂得少,说是怕病人噎着,江辞舟总担心她这样下去撑不住,  等到夜里近旁无人了,他便要唤她小野,想把她喊醒。

    头发擦干了,江辞舟让青唯靠坐在塌边,轻声唤:“小野?”

    青唯没反应。

    江辞舟于是去打了盆水,温声道:“你那小瓶,里头不知装了什么,我担心你这斑久了不洗,会伤着你的脸,今早医官过来,便请他看了看。”

    他从槅子上把小瓶取来,将青灰倒在水里,随后拿布巾沾了水,一寸一寸为她擦去,笑着说:“这医官是这几年照顾我的,口风很紧,你放心,他不会把你的小秘密说出去。”

    屋中只点着一盏灯,床边垂着纱幔,里头有些昏暗。

    青唯一张干净的脸在这片昏色里露出来,江辞舟安静看着,笑容慢慢便收住了。

    其实那回在东来顺外,她撞洒他的酒,并不是他第一回遇见她。

    江辞舟隐约记得青唯十三四岁的样子,干干净净的,就和眼下一样,好几年了,她竟没怎么变。

    当时是昭化十二年的秋,洗襟台刚改了图纸,他领差去辰阳请温阡出山。

    说起洗襟台的选址,其实是有点由头的。

    长渡河一役战亡的将军岳翀,出生草莽,一开始只是个山贼头子。咸和年间,他不忍见生民离乱,于是带着手下投了正规军。咸和十七年,苍弩十三部入侵,沧浪江士子死谏,岳翀请缨御敌于劼北长渡河外,最终以血躯守住了山河。

    是故昭化十二年要修的这个洗襟台,既然取了士子投江的“洗襟”二字,选址就选在了岳氏出身的柏杨山。

    洗襟台最初并不是楼台,它唤作洗襟祠。昭化年间,国力日渐强盛,到处百废待兴,修一个祠堂么,又不是造宫楼,朝廷便没把温阡往柏杨山派。

    但是没过多久,昭化帝改主意了。

    自古文死谏,武死战,洗襟之祠喻意深远,昭化帝盼着后人能承先人遗志,决定在原先的屋架上加盖一层,将洗襟祠改作洗襟台,责令来年七月初九完工,到时还要在各地甄选士子,在楼台建好之日,以登高台。

    有了士子登台这一说,洗襟台的修建一下子变得意义非凡,原先的筑匠不便用了,朝廷要另请高明,昭化帝于是将这差事交给了一直以来给予厚望的小昭王。

    那年谢容与刚满十七,看了工部新改的图纸,第一个想到人就是温阡。

    彼时温阡正在中州督造一座行宫,谢容与给他去了亲笔信,可是久久没等来回音,派人一打听,才知温阡已于数日前忽然请辞,回了辰阳故居。

    从京城去陵川,途中会路过辰阳,谢容与于是给辰阳去了一封拜帖,很快带齐人马上路。

    温阡的家在辰阳近郊的一座小镇上,这是温氏出生的地方,镇上人多为匠人,镇子傍山而建,跟青山融为一体,灵韵十足。

    侍卫指着山腰上,一户门前有溪流的人家,对谢容与道,“殿下,就是这里了。”

    听到叩门声,温阡是亲自出来应的门。他早就接到谢容与的拜帖,一直在等他,一见到他,立刻辨出他的身份。

    等把人请进堂屋坐下,温阡搓手立在屋中,几度开口,又几度把话头咽下。

    谢容与于是谦和道:“温先生如果有难处,不妨与晚辈直说,说不定晚辈可以帮忙。”

    “难处也说不上。”温阡有些迟疑,“殿下有所不知,拙荆四个月前病故了,温某此前在中州请辞,就是为了这个,眼下回家守丧尚不足一月,实在不好离开。”

    谢容与愣住:“竟有这样的事。”

    “是啊。”温阡满目愧色,“拙荆一年前就病了,怕我在外牵挂,一直让小女瞒着我。半年前她病势式微,小女才匆忙写信给我。只是那中州行宫建在深山中,路不通,信在路上耽搁了许久,等我看到,拙荆已病逝多时。”

    谢容与听了这话,起身对温阡一揖,自责道:“此前不知温先生断弦,冒昧拜访,是晚辈唐突了。既然如此,晚辈便不多打扰,今日回到驿站,晚辈会急信禀明官家,请旨另择洗襟台筑匠。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还望温先生节哀。”

    “不,殿下误会了。”温阡见谢容与要告辞,连忙拦阻道,“殿下误会温某的意思了。殿下有所不知,拙荆正是岳翀之女岳氏红英,诚如殿下所言,逝者已矣,温某身为生者,若还能竭尽所能,为她尽些心,做些事,这是温某梦寐难求的。洗襟台既然是为了长渡河战亡的将士而建,温某自然愿意去督工。”

    温阡朝屋后看了一眼,踯躅道:“温某是担心小野难过。”

    谢容与听到“小野”二字,愣了愣,“温先生是指令千金?”

    “是,正是小女。”温阡道,“拙荆过世后,她跟着她师父为拙荆下了葬,一个人在家等了我三月,我才赶回来。她当时对我说,她只一个要求,我这些年奔忙在外,没怎么陪过拙荆,让我为拙荆守丧三个月,眼下三月之期尚未满……殿下,实不相瞒,早在听闻朝廷要洗襟祠改为洗襟台时,温某就想过自请督工,那时温某与小女商量过这事,但她似乎失望,并不理解温某的决定。”

    谢容与想了一想,说:“或者把工期往后推两个月?”

    “不行。”温阡斩钉截铁道,“这楼台在山腰,本来就不好建,加之柏杨山入夏后雨水繁多,怎么挖渠,怎么排洪,都要重新丈量过,工期已经很赶了,如果往后推,一定来不及完工。”

    正左右为难,一名学徒忽然自后院奔进屋中,对温阡道:“先生,不好了,小野听说朝廷的人来请您了,收拾了行囊,说是要离开这个家!”

    温阡脸色大变,匆匆对谢容与道:“我过去看看。”

    金尊玉贵的小昭王哪里遇过这样的事,他总觉得父女二人的争执是因自己而起,在堂屋里如坐针毡。

    过了一会儿,后院果然传来父女俩的争吵声——

    “你去找你师父?鱼七住在深山老林里,你一个人去,不知危险么!”

    “那也好过这里!阿娘走了,你又要去修你的高台广厦,家不成家,我何必守着!”

    身旁的侍卫唤了声:“殿下?”

    谢容与立刻起身,跟去后院。

    时值午过,秋光清淡地洒落而下,谢容与一到院门口,就看到温阡形单影只地站在院中,院子后门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背身立着,她穿着一身守孝的素衣,长发如瀑,梳着高高的马尾,身子明明纤细,却背着一柄宽大的重剑。

    “你走!走了以后,你就再也不要回来!”温阡气恼道。

    小野有执念,他也有执念,他错失了见红英的最后一面,心中悲悔,这个洗襟台,在他心中,就是为红英建的。

    可是她不理解他。

    青唯微别过脸,语气涩然:“我也没想过要回来。”

    “好。从今往后——”温阡愤然又难过,“从今往后,你就再也不要认我这个父亲,从今往后,你就不再姓温!”

    青唯听了这话,背着身,抬袖揩了揩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学徒见状,作势要去追,温阡却道:“让她走,不必追!”

    可是学徒不追,谢容与不能不追,他总觉得这事是因他而起,非常自责,追出门,喊了青唯一声:“姑娘!”

    温家在山腰,青唯走得很快,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快到山下老榕了。

    她在碧水青山中回过头来。

    唤住她的少年很好看,但她不认得他,所以她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而是越过他,望向他身后的山居。

    谢容与的目光却停在了温小野身上。

    这是一个非常明丽的小姑娘,五官的线条干干净净,增一笔嫌多,减一笔嫌少。

    山风猎猎,吹拂她的青丝素衣。

    谢容与想要开口与她说些什么,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看清她的望着山居的目光,那是一种异常伶仃的寂寥,与支离破碎的倔强。

    他忽然意识到,在母亲去世后,是这个小姑娘亲手为母亲下的葬,随后一个人在丧母的悲恸中,等了父亲三个月。

    所有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失声,谢容与忽然意识到,如果伤痛不曾亲身经历,所有劝慰都是隔岸观火。

    只是温小野的这个眼神,自此烙在了谢容与的心中,即便后来温阡劝他:“小野她只是看起来脾气倔,其实是个懂事讲道理的孩子,等洗襟台建好,她一定高兴,也会来看的。”谢容与都无法释怀。

    而很后来,洗襟台塌了,他陷在楼台之下,心中想的也只是,那个小姑娘,可千万不要来啊,如果……她当真来了,我也只管和人说,我见过她,她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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