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知我思念姨母,说等来年开春,就把岳州的铺子关了,一家人一起迁来京中长住,可是没想到……出事之前,当真一点预兆都没有,芝芸求遍亲邻,竟没有一个肯相帮的,也不知父亲当初为何要离开陵川,到这样一个人情凉薄的地方……”
翌日天还没亮,高府正院的东厢里,传出低低的啜泣声。
昨日崔芝芸一回到府中,吊着她气力的最后一根弦儿便崩塌了。
罗氏心疼她,到东厢来陪她同住,夜里又见她梦魇不断,哭醒数回,嘴里还呢喃着说什么“杀人”,也不知这一路上是遭了多少罪,罗氏遂起身,一边听着她哭诉,一边吩咐下人去煨参汤给她压惊。
不多时,屋外传来叩门声。
“大娘子,参汤煮好了。”
罗氏接过参汤,抬目看了丫鬟一眼,“怎么是你送这参汤来?”
丫鬟含笑道:“二少爷昨日外出办案,通宵未归,惜霜闲着也是闲着,想着府中住进两位表姑娘,回来大娘子院中帮忙。”
又说,“大表姑娘已经起身了,眼下正等在堂里,大娘子可要过去?”
罗氏朝窗外看了一眼,一场秋雨过后,天儿一下就凉了,连天都亮得比以往迟了些。
她唤来一名婢子,让她留下照看崔芝芸,携着惜霜往正堂去了。
两人出了院,还没走到回廊,忽听廊外有两个丫鬟窃窃私语。
“你瞧见她脸上那斑了么?真是可怕!”
“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疾症,我适才给她奉茶水,都不敢碰到她。”
“你还说呢,你那茶水都洒出来了,若是烫着了大表姑娘,仔细着大娘子责罚!”
“什么大表姑娘?咱们府上只有芸姐儿才是正经的表姑娘,至于另外这位么,听说当初就是寄养在崔家的,与高家是一点关系没有,也好意思跟着来投奔!阿弥陀佛,求求菩萨保佑,大娘子可千万莫让我去伺候那个丑八怪……”
两人并没有看见远处的罗氏,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后头的杂院走去。
罗氏盯着这两人的背影,面上瞧不出心绪,她没说什么,过去厅堂了。
大宅子早上事务纷杂,七八个下人都忙不过来。高家的本家在陵川,髙郁苍到京任职,算是分了家。眼下府上一共两位少爷,大少爷入仕不久,就去地方试守了,余下一个二少爷高子瑜,是两年前中的进士。
人丁虽简单,事却不少,况且近日不知怎么,公差竟撞上了——前日一场劫狱案,髙郁苍至今未归,昨天高子瑜刚回府,又被京郊一场命案唤去衙门。
管事的一见罗氏到了,上来请示:“老爷、二少爷的早膳都备好了,这就打发人送去衙门,大娘子可要瞧一眼?”
罗氏道:“拿过来吧。”
又一名嬷嬷来回:“昨儿二少爷走得急,没披氅,丁子送去衙门,二少爷外出办差,又不在,刚奴婢打发丁子再跑一趟。”
罗氏颔首。
等到一应婢仆把要事请示完,罗氏才看到立在厅堂角落的青唯。
“姨母。”青唯上来见礼。
她如今寄人篱下,自是不好再遮着脸,昨日回到高府,就在罗氏跟前摘了帷帽。好在罗氏看到她眼周的斑,并未显露什么。
下头的丫鬟提了食盒过来,罗氏揭开一看,顿时蹙了眉:“怎么才这么点东西?”
这食盒里装的是髙郁苍的早膳,可是,却不能只有早膳。在衙门办差,同僚间除了公事上打交道,人情世故往往体现在细节里。
“把枣花饼、素合粉、玉汤饼,各备一碟,另装一个食匣子。”
丫鬟连忙应是,她被罗氏斥了,心慌得很,收食盒时,不慎打翻了盖子,幸好青唯眼疾手快,从旁稳稳接住,递还给丫鬟。
罗氏这才从忙乱中抽身,回头又看青唯一眼,温言说:“我虽不曾见过你,同是陵川人,与你父亲母亲还算相熟,我听芝芸说,你是洗襟台出事后,才住进崔二哥家的?”
“是。”青唯道,“洗襟台出事后,父亲亡故,母亲伤心过度,没两年就跟着去了,临终她给叔父去信,请他收留我。阔别多年,莫要说芝芸,连叔父乍见我时,也不记得我了。”
罗氏闻言,倒是心疼起眼前这个孤女。
适才她到厅堂,瞧见青唯脚边有溅出的茶水渍,料定是起先两个婢子奉茶时怠慢所致,可与她说话,她神色如常,不见丝毫委屈之色,想来是漂泊惯了,见识过许多寄人篱下的炎凉。
罗氏道:“既然如此,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至于你这面疾,若寻到病根,未必不能医治,改日我请个有名望的大夫过府为你看看。”
食盒重新备好了,底下的丫鬟拿上来给罗氏看。
罗氏说完这话,那头半晌没有反应,过了许久,才听青唯的声音传来,有感激之意,“多谢姨母,不过我此行上京,一是为了陪芝芸,另外,也是为了来寻我的一位亲人。”
“你在京中还有亲人?”
“是从前教过我功夫的师父。许多年没见了,近来才辗转有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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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早膳时,崔芝芸过来了,她吃过参汤,脸色仍不见好,直到用完早膳,被罗氏又安抚了几句,神思才略微和缓。
不多时,去衙门给髙郁苍送食盒的下人回来了,回禀道:“老爷知道两位表姑娘平安到了府上,让小的带话,称是崔家的事他已知道,会酌情打点。”
罗氏“嗯”一声,对崔芝芸道:“你姨父虽身在庙堂,但朝廷中事,他素来不与我多提,且他也繁忙,近来京中不平静,他这两日都住在衙门。也罢,等你表哥回来,我且问问他,看他能不能想法子帮忙。”
崔芝芸听了这话,别开脸,去看院中一株黄藤树:“我记得表哥高中后一直在翰林任职,怎么翰林也要出案子,我都……我都到了一日了。”
罗氏笑道:“你有所不知,你表哥如今已不在翰林了,两月前高升,被京兆府挑了去。”
话音落,只听外头一声:“少爷回来了。”
晨光初至,只见一人自院中阔步走来,他个头很高,眉眼疏朗,一身墨蓝官袍称得整个人挺拔如松,眼角微垂着,像是时刻都含着笑一般。
罗氏迎上去,瞧见高子瑜眼底的乌青,“是不是一夜没睡?正好,早膳刚撤,惜霜,你让人把早膳重新备了给少爷端来。”
“不必了。”高子瑜径自往正堂里走,“衙门的案子有点棘手,我待会儿还要再过去,芝芸已到了一日了,我回来看看她。”
话说完,他展目一望,崔芝芸正立着厅堂门口,她身披杏白袄衫,眉目更胜往昔娇艳,或许是家中惊变,她脸色苍白,目中还有些许惧意,这副羸弱的模样更加惹人怜惜。
二人自幼就是青梅竹马,两年前,高子瑜高中进士,曾去岳州崔宅小住过一段时日,经久未见,两人间的情意非但不曾褪减,只觉愈浓。
罗氏见高子瑜穿得单薄,想是氅衣没有送到,吩咐下人去取。惜霜上前福了福身:“灶头上还煨着参汤,少爷一夜辛苦,奴婢去取一碗给少爷驱寒。”
她倒也乖觉,取来参汤,并没有亲自盛给高子瑜,反是递给了崔芝芸。
罗氏一边给高子瑜系薄氅一边问:“什么案子这么急,都熬了一宿了还要赶去衙门?”
高子瑜跟着一起整理襟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案子,京郊驿官附近出了杀人命案,我领人去查,查到一半玄鹰司来了人……”
“啪——”
话刚说完,只听一声脆响,崔芝芸没拿稳手中汤碗,落在地上碎了。
她听了高子瑜的话,似乎惧得很,若不是青唯从旁扶了她一把,只怕是站也站不住。
罗氏愣道:“怎么了这是?”稍一顿,自以为想明白因由,回头埋怨高子瑜:“你表妹胆子素来就小,既是杀人的案子,为何当着她详说?”
高子瑜亦自责:“是我疏忽了。芝芸莫怕,那驿馆离京城尚有几里路,京中治安还是无尤的。”
可惜这句劝慰不起丝毫作用。
青唯将崔芝芸扶至堂中的梨花椅上坐下,“敢问少爷,您说的命案附近的驿馆,可是南面官道口的官驿?”
高子瑜颔首:“正是。”
青唯道:“不瞒少爷,我与芝芸也曾在这家官驿歇过脚。”
高子瑜听了这话明白过来,原来芝芸这么害怕,竟是因为去过那驿馆?
不过青唯这一问,倒是提点了他,是了,那个被杀的袁文光,不也是从岳州方向来的么?照这么看,说不定她这两位表妹知道什么线索。
一念及此,他道:“青唯表妹,借一步说话。”
将青唯引到廊庑下,“敢问表妹可认得岳州袁家的袁文光?”
“认得。我与芝芸上京的路上,还曾见过他几回。”青唯担心崔芝芸,被高子瑜唤出来,目光还停留在崔芝芸身上,直到听了这一问,才似反应过来,“怎么,死的人是他?”
“找到时只剩最后一口气了。”高子瑜没详说,这毕竟是衙门的案子,他不宜透露太多,何况玄鹰司的人称是有嫌犯线索,临时参合进来,他也不知道眼下进展如何了。
“那表妹可知道袁文光可曾与谁结仇,又或是上京的这一路上,惹上过什么麻烦事?”
青唯道:“我对袁文光所知甚少,除了离开岳州城时见过,后来就再没见到了。”
“那芝芸她……可在途中撞见过袁文光?”
“应该不曾。这一路上我与芝芸一直在一起,我不知道的,她必然也……”
“少爷,大娘子,外头来了几位官差,说是、说是要拿藏在咱们府上的杀人嫌犯——”
青唯话未说完,一名厮役匆匆自前院赶来。
罗氏原本要陪着崔芝芸去里屋歇息,闻言惊愕道:“什么嫌犯?此处乃刑部郎中大人的府邸,怎么会有嫌犯?他们是不是弄错了?”
然而话音落,几名腰别云头刀,身着鹰翔袍的玄鹰卫已然绕过照壁,步入院中。
头前两位罗氏居然还认得,正是昨日刚见过的卫玦与章禄之。
“前夜在京郊偶遇府上两位表姑娘,在下就觉得可疑,循着踪迹去查,发现二位姑娘竟与京郊的一桩命案有关,眼下玄鹰司已取证查明,确定这桩命案系寄住在府上的崔芝芸所为,是故特来传崔芝芸、崔青唯二人到府衙问话。”
这话一出,府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崔芝芸身上。
“不、不是我。”崔芝芸目色惧骇,连连摇头,“我没有杀人……”
“一派胡言!”高子瑜往崔芝芸身前一拦,将她掩在自己身后,“那死者堂堂七尺男儿,芝芸一个弱质女子,如何杀得了他?卫大人称已经取得证据,敢问证据何在?!无凭无据便要到我府上拿人,天底下恐怕没这个道理!”
“何况——”高子瑜抖抖袖袍,负手冷声道,“我京兆府办案,自有京兆府的章程,若高某记得不错,玄鹰司该是另有要案在身,怎么?玄鹰司是闲着没事做,自己的案子查不下去,来管起我京兆府的闲事了?”
这话说到末了已然有讥讽之意,卫玦尚且沉得住气,章禄之却是个急脾气,脱口便道:“高大人要证据,沿途的驿官、客舍的掌柜、马夫,但凡见过你这两位表妹的人,皆可以给出供词作证,高大人办案慢人一步,怎么倒还有理似的?且玄鹰司要管这案子,自有玄鹰司的道理,京兆府尹都准允了,高大人一任通判竟还有异议么?”
他一笑:“也罢,这案子玄鹰司就在京兆府审,高大人若存有疑虑,自可以跟去旁听。就怕高大人听明白了其中玄机,先吓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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