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方唯用积分券换了个狸猫面具,拎在手里,在灯火阑珊中找赌气的切原赤也。

    如果是其他人,大约要费一些时间,但切原赤也不同,他是绪方唯命运里最后一个异常。于是她几乎没有刻意打听,只是凭着直觉前行,很快就在摊位后的长椅看见少年的背影。

    隐藏在热闹背后的角落,隐约透出山间萧瑟气息,切原赤也独自坐在椅子上。

    她凝眸注视片刻,走上前。

    “切原。”

    “……”

    “切原,你在发什么呆?”

    绪方唯第二次叫他的时候,切原赤也才陡然一惊,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是腾地站起来,扭头就走,一副拒绝交流的态度。

    “喂?”她下意识地跟上去,“你生气了吗?”

    “我没有!”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实在是没有说服力,绪方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走的也太快了一点,我穿木屐走路可是很累的。”

    “那你就——”不要跟着我!

    少年怒气冲冲的话语被莫名的力量打断,他僵硬地停下脚步。

    “怎么样?”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不甘心地“切”了一声,“你真麻烦。”

    “对不起啦,”绪方唯走到旁边,把面具递给他,“给你这个。”

    “什么东西?”

    “用你赢的积分券换的奖品,”绪方唯说,“收下就消消气吧。”

    “哪有这种规则啦!?”

    切原赤也猛地转身。

    手臂不小心碰掉了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滚落在地,又撞上山间石头,稀稀落落地碎成了几片。

    他低头望去,是绪方唯刚刚一直想要递给他的面具。

    “……”

    意外让少年有一瞬间死机。

    “啊……”绪方唯也愣了一下,她蹲下来把残片收拢在手上,惋惜地说,“要玩很多局游戏才能攒到的。”

    切原的脑袋动了动,依旧低着头,“好玩吗?”

    “咦?”冰凉的碎片落在手上,绪方唯才终于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异常,“不是你喜欢?”

    “我原本以为,是这样的。”

    毫无由来的怒气像是跟着面具一起被摔碎了。

    远处的人声鼎沸,近处却一片寂静,少年的声音落在这样的夜色里,显得有些模糊和沉闷。他垂着脑袋,像是平常面对数学难题一样无精打采。

    “可是丸井前辈问的三个问题,我一个都想不明白。”

    “……”

    少年与平常迥异的神色让绪方唯察觉不安,她后知后觉地想到,丸井文太实在是个敏锐到可怕的家伙,他点燃了引线,原来是为了把炸弹埋在这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游戏突然不好玩了?”切原赤也的卷发凌乱地搭在额前,遮挡住了大部分表情,他有些茫然地问,“这不是很奇怪吗……绪方唯,你知道吗?”

    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绪方唯有一瞬间失语。

    切原赤也没有听到答复,他慢慢地抬起头,对上女生的视线。

    她背对着长街灯火,好像听到了什么让她难过的话一样,神色黯然而难以分辨,又带着一丝怜悯的了然。

    “干嘛?为什么这幅表情?”

    “我……”

    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终还是沉默地低头。

    “给我划错题的时候说的那么头头是道,”切原赤也看着她这幅模样,莫名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了一声,“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绪方唯无奈地笑了一下,“如果这样就好了。”

    手机在袋子里震个不停。

    夏日祭的重头戏,花火大会即将开始,约她出门的同学正在找地方汇合。

    “你要走了吗?”

    切原赤也拧着眉头问,那副总有人要倒霉的表情又重新回到脸上。

    绪方唯已经猜到,如果她现在转头就走的话,这个容易被看穿的家伙肯定又会自己一个人在角落里生闷气。

    完全没办法把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爆发的炸弹丢在这里。

    “……稍等一下。”

    她往林间安静处走近几步,拨通同学的电话,跟他们另外约定时间。

    挂断电话后,她回头,切原赤也仍然老老实实的站在树影下,动也没有动一下,像肩负着什么原地待命的任务一样。

    她忍不住为这个联想发笑,又渐渐淡去笑意。

    树叶在夜色中沙沙作响。

    轮回的时间里,有许多人跟她说过“喜欢”,她从前满心困惑,就像此刻的切原赤也一样不得其解。

    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似乎渐渐开始明白了。

    那是非常珍贵的心意,应当妥善对待。

    “切原。”

    “干什么啊?”

    她踏着林间落叶走向他,“一起看烟花吗?”

    “……你不去找你的同学了吗?”

    “先不去了。”

    她在长椅的一侧坐下,“这里视野其实很不错。”

    “莫名其妙。”切原赤也嘟囔了一句,眉间皱痕却诚实地舒展开来。

    游街的队伍锣鼓喧天地穿过街市。

    分明是看过许多次的景象,呈现在视网膜上却仿佛覆盖上一层更鲜艳的色彩,切原赤也转头,他终于注意到女生今晚不同以往的沉默:“你在想什么?”

    “切原刚刚的问题。”

    “嗯?”切原赤也已经一副抛诸脑后的样子,他回忆片刻,“你不是没有答案吗?”

    绪方唯轻叹,“所以才要想嘛。”

    “搞不懂,要不然算了。”切原赤也不在意地说。

    “这就是你数学考试交一半白卷的理由吗?”

    “……另一半我答对了!”切原辩白,“还及格了!”

    女生蓦地被他逗笑,眉眼弯起好看的弧度。

    切原赤也仿佛被她的笑声按下了暂停键,怔住了好一会,才不习惯地扯了扯衣领,“无聊……你心情很好吗?”

    “切原,你真奇怪。”

    就算绪方唯明知道他们之间存在约束,但跟切原赤也相处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放松自己,某种程度上来说,少年说不定是个很厉害的人。

    “哈?”

    他正要酝酿什么反唇相讥的话,看见绪方唯抬起手,朝夜空的方向虚指了一下。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消弭于烟花绽开的声响里。

    但是切原赤也读懂了那句话,她说的是:

    “你看,开始了——”

    几乎像一句咒语,烟花在她指尖绽放一般,‘砰’地接二连三发出动静。

    绚烂的光倾注在她的眼眸,烟花像是水的波纹在眸底荡开。

    她的目光太过专注,所以大约没有注意到,夜色中凝视她的那双眼眸。

    切原赤也无法体会绪方唯的心情,也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好看或值得喜悦的地方。他只觉得他的心脏好像同时被烟花炸开了一样,坑坑洼洼地砸出了许多无法填满的空缺。

    都是因为这个家伙。

    可她还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想要跟他分享。

    “快看啦。”

    “……每年都一样,亏你笑得出来。”

    “是么?”绪方唯依旧望着天空,在烟火与烟火短暂的间隙里轻声说,“它可能,会跟任何一场烟花都不一样哦。”

    “哪里啊?”

    她没有再回答。

    然而这个短暂的安静瞬间,切原赤也好像忽然注意到了许多东西,例如说她头发上精致可爱的发饰、垂落在脸颊的柔顺发丝、以及浓密而长的眼睫毛。

    心跳震颤,恍惚间视网膜上呈现的所有画面都在不稳定地晃动,空气被抽走了一般稀薄。

    “喂……”

    “你说什么?切原。”

    你听不见心跳的声音?

    你看不见吗,那颗被砸的七零八落的心脏?

    暑气在夏夜中蒸腾,过快的心跳让血液也沾染热意,迅速渗透四肢百骸,少年的神经末梢仿佛被电流爬过。

    有那么一刹那,切原赤也错以为自己手里虚握着一条引线,点燃了漫天绚烂的烟火。

    “好看吗?切原。”

    “嗯还不错。”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绪方唯却满意地点头,“那就好。”

    “你喜欢的话,明年也可以一起来看。”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谢谢你,我很喜欢。”绪方唯望着遥远的天际,光投落在眼底,缭乱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但是明年我不会来了。”

    “为什么?”

    “因为……它虽然很好,对我来说,看过一次就够了。”

    那是什么意思呢?

    切原赤也没有问出口,他直觉那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正是因为只见过一次,才会分外特别。”她仿佛看出了少年的困惑,在烟火炙热的轰鸣中,声音轻的像一阵山间的凉风,“切原对我来说,就是这种特别的人。”

    “所以,”他慢慢地问,“下一年不会来吗?”

    “嗯。”

    “再下一年呢?”

    “也不会哦。”

    “以后都不来了吗?”

    她侧头,用那种略带了然的温柔视线注视着他,轻而遗憾地点头,“我想,是这样的。”

    庙会热闹模糊的背景音隐约传来,他们站在烟火下明明灭灭的方寸之地,难得无人打扰。

    烟花将视网膜的成像炸碎成光怪陆离的碎片,齑粉似散落,又在脑海里凝聚,仿佛电影结局里尘埃落定的最终画面,是注定被观众铭记一生的。

    切原赤也凝望着她,觉得她有问必答的模样真好,又有些坏。

    好像有什么东西,比这场突如其来的烟花还要短暂,没来得及成形,就已经在夜空中轻轻消散了。

    烟火谢幕后,绪方唯跟他道别。

    繁盛的庙会街头,人潮瞬间模糊了女生的身影,消失在人影错身而过的间隙。

    她的脾气那么温柔,语气那么友善,态度又和颜悦色,切原赤也根本找不到可以挑毛病的地方,就连生气也找不到切入点。

    可他无端觉得自己似乎在一场看不见对手的比赛中落败了。

    热闹集市与僻静的林间路泾渭分明,空气渐渐凝固。

    少年在原地站了一会,垂眸看见遗落在角落里破碎的面具。

    *

    绪方唯跟同伴汇合后,度过了前所未有的充实夏日祭。

    精力充沛的中学生凑在一起杀伤力十足,一直到庙会收摊时分才决定各回各家。她们沿着山路返回,安静的道路上,可以清晰听见木屐踏在石头上的声音。

    忽然,前面的脚步声停下了。

    “小唯。”

    同伴们转身,指了指山门边一道落进暗色里的身影,“那不是二年级的吗?他在那里等人?”

    “……”

    绪方唯顺着同伴的示意望去,切原赤也跟来时一样,倚着漆红的木柱,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这似曾相似的画面让她微微一愣。

    但比起黄昏时,现在的切原赤也整个人充满了失落的气息,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绪方唯忽然心软。

    她朝切原赤也走去,木屐敲在地上的声音渐行渐近,但少年依旧没有抬起头。

    “切原。”

    她叫了他一声。

    少年的脑袋微微动了,他什么也没有说,沉默地从身后掏出拼好面具递给她。

    即使已经尽力复原,但本来就怪诞的狸猫面具上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许多细微的裂痕,显得更加奇怪。

    绪方唯伸手接过,细细摩挲面具上面的瑕疵,似乎看见少年独自远离热闹,整个晚上都在拼合面具的孤单背影。哪怕他分明是那么喜欢玩闹的性格。

    “我拼好了。”他说,“你也收回说过的话。”

    绪方唯哭笑不得,“……哪有这种规则啦。”

    “为什么不能有?”

    “因为,有些东西是不能强求的。”

    “可我还是想要。”

    少年本该任性不讲道理的语气,变成了闷闷的声音。

    “赤也,谢谢你。”绪方唯一窒,偏开目光,“但我没有办法。”

    “……”

    切原赤也安静了许久,才郁闷地开口:“我以为我会生气的。”

    面对面的僵持一段时间之后,他到底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放弃般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臂弯里。

    “很奇怪,我好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少年的声音在夜风中轻微颤抖,“我只是觉得有些痛。”

    绪方唯坐在他旁边,“对不起。”

    “是我搞砸了很多事情吗?”

    “不是……”绪方唯缓慢地说,“唯独这一次,不能怪你。”

    结束庙会的行人不断从他们身边经过。

    夜色越来越深,林间寂静,虫鸣声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绪方唯。”

    在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的瞬间,她听见切原赤也困惑的声音,他抬起头,侧眸望来,眉眼间难得褪去跳脱意味,显出一丝沉寂的味道,他问:

    “会这样一直痛吗?”

    绪方唯几乎哑口无言,眼睛有些酸涩。

    她想起很久以前,幸村精市似乎无意间说的那句“赤也跟你很像”——他对她做的事情,本质上跟她此刻对切原赤也做的事情并没有不同。

    可有时候,给予别人一颗心,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会这样一直痛吗?

    这个答案,幸村精市不能告诉她,她也没有办法向切原赤也解答。

    “之后会怎么样,我其实也不知道,”她摸了摸少年乱糟糟的脑袋,“不过……”

    “别把我当小孩子哄。”

    “赤也。”

    “干什么?”

    “以后夏天的每一场烟花,我都会想到你的。”

    “……”

    “你会想到我吗?”

    少年的脑袋在她掌心下轻轻动了一下,他别扭又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那么,无论是什么样的未来……”风卷起落叶,在夜色中发出细微动静,女生的声音清晰,仿佛那些深埋在时间里的迷茫和阴霾都随风而逝,“一定会出现某个时刻,我们正彼此思念。”

    “赤也,你会成为我人生中这样的存在哦。”

    最后一缕风归于寂静。

    漫长无尽的夏日,仿佛在这一刻终于迎来尾声。

    绪方唯站起来。

    她站在台阶的尽头,前方是隐入夜色的长道,再往下,是城市庞大的车流形成的光带,错综复杂,一路延伸到远方。

    恍惚间她有一瞬间犹豫,不知自己应该去往何方。

    但女生只是稍微停顿了片刻,她慢慢地向前走去,踩着地上沉浮的微尘、穿过闪动的萤火虫、踏过幢幢树影。

    耳边幻觉般掠过谁的声音,他问“你要这颗心吗?”

    脚底下是灯火通明的街巷,高楼林立的城市。

    是他孤注一掷、踏着命运的馈赠,

    是她选择的——

    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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