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问了吗?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轰然开启,那些重复的情节、漫无止境的时光,在脑海里飞掠而过,无数相似的回忆涌入,绪方唯不堪忍受般,闭了闭眼睛。

    时至今日,她已经无法再将一切当成隔着屏幕的影像。

    即使记忆里,柳生比吕士依然疏远而彬彬有礼,从未跟‘绪方唯’说过任何一句不同寻常的话。他既置身其中,又超然物外,一言不发地穿过了那些纷乱虚幻的碎片,终于在此时此刻,真正走到了她的面前。

    繁杂的记忆不断闪回着刺痛脑海,对柳生比吕士来说,却是真实度过的每分每秒。

    她注视着眼前人冷淡的表情,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碾压,复杂而破碎的情绪几乎不能用任何一个词汇来描述。后知后觉地,她想起这个轮回里,在醒来之后,自己曾对柳生过于规律的生活颇有微词,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每天都这样,不会辛苦吗?”

    “不会。”

    那个时候,柳生比吕士面对着已经醒来的绪方唯、一个不再需要他重启时间来保护的人,究竟在想什么呢?

    如此漫长的光阴里,面对同一场比赛、同一张试卷、同一节课,他有喜欢过什么东西吗?有讨厌过什么吗?他到底有没有触动过、有没有气愤过、有没有伤心不已或是茫然的时刻?有没有在某一刻厌倦至极……甚至,是恨过她呢?

    心跳的频率像是一声声惶然的叩问。

    在某个痛到极致、无法呼吸的瞬间,她几乎觉得幸村精市给她一颗心,或许是一种恶毒的报复。

    绪方唯以为两个人已经沉默了很久,但是其实只是很短的瞬间。

    柳生妹妹蹦蹦跳跳地走向厨房,才推开门就察觉到异常,站在两个人中间左顾右盼,“我、我来端水果……哥,你在欺负人吗?”

    “你先出去。”

    “为什么啊?让我来评评理。”

    “出去。”

    “诶?我要告诉爸妈!”

    柳生比吕士把水果盘塞给妹妹,当着她的面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柳生妹妹果然大呼小叫地转身跑去告状,长辈们依旧在客厅说笑,嘈杂的背景音中,一切仿佛都变得非常模糊。

    她甚至看不清楚柳生比吕士的心情。

    虚幻的轮回里,往复的时光形成利刃,雕琢了一个无人可以看清的暗影。

    月光从窗户洒落,柳生比吕士立在那道温柔朦胧的光线中,平静的不像是被揭穿谎言的骗子,他转头望向绪方唯:

    “真的不问了吗?”

    绪方唯几乎失语。

    与漫长的时间相比较,柳生比吕士的答案已经不那么重要,而其中潜藏含义又太过沉重,让人不敢轻易冒犯。

    她走上前一步,靠近这位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却无疑是这个世界上与她最亲近的人,只有一个念头在心底逐渐成形,愈演愈烈:

    如果没有她,柳生不会变成这样。

    如果不是因为绪方唯的性格,他不会做出这个近乎绝路的选择。

    绪方唯的一无所知、无忧无虑,每一次轮回中美好平静的日常背后,是柳生比吕士放弃了自己的一切来维持的——

    是她的错。

    全都是她的错!

    “如果你没有认识我就好了。”

    她不由自主,将最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

    柳生比吕士闻言只是眼睫微微一颤,几乎有种机械的冷静在漫长时光里与他形影不离,他说,“我倒是很庆幸,在所有人之前,是我先认识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相信,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在所有人里面,也唯独柳生比吕士能够做出这个近乎疯狂又绝对理智的选择。

    绪方唯微微有些出神,印象中,柳生总是表现的非常疏离,少有这种温和交心的时候。可她一点也不觉得陌生,他与她共享了命运,在她灵魂深处留有共鸣,那是记忆无法抵消抹去的印迹。

    “可是……”

    某种陌生又熟悉的窒息感攫住了她,像是那天在幸村精市的病房外,所感受到的无法喘息的沉重和痛苦。她从未如此希望自己没有在他们生命里出现过。

    “可是,你本可以有更好、至少更加正常的人生。”

    有什么东西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浸湿脸庞的发,她以为那是细密的汗珠。

    然而这一刻,柳比吕士被冰封的情绪终于微微变化。似乎有一条细微不可见的丝线牵动了他,少年稍微倾身,越过了一直以来恪守的礼貌距离。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做这些,有很多自以为正确的理由,唯独没有想过让你哭。”

    “……”

    那个最想保护她的人,到头来,反而是唯一一个让她惊惶哭泣的人。柳生比吕士的指尖与她滚烫而陌生的眼泪相触,不得不在心底自嘲,这可真是绝妙的讽刺。

    “可是我又控制不住,”绪方唯伸手抹了一把眼泪,茫然地望着湿润的掌心,“……这是为什么?”

    咫尺之距,无数光阴从模糊的眼泪中悄然消解。

    “对不起,一开始欺骗了你。”

    柳生比吕士的喉咙动了动,依旧是那副平淡斯文的模样,他想自己对绪方唯根本没有办法,无论是一无所知的她,还是此时此刻的她。

    “把你困在了这场轮回里,也许只是我自以为是的私心。”他轻声说。

    女孩怔怔的望着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这样的说辞,只不过为了让她有理由逃避痛苦,就像无数次轮回中,让她远离纠葛而做出的选择一样。即使彼此心知肚明,可少年仍彬彬有礼,仿佛对一切真的抱有歉意。

    轻描淡写的道歉,像是一声尘埃落定的叹息,将所有故事定性、悉数抹杀。

    那些无数次藏在平静背后的挣扎、无数次自我禁锢与约束、无数句没有说出口的话,都跟他一个人的前尘过往被掩于黑暗,化为无形。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怎么能跟我道歉?”她急切抓着少年的衣袖,仰头问他,“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你明明——”

    “小唯,”他冷静地打断她,“我说过的,这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如果有人为此付出代价,那也与你无关。”

    他的语气如此笃定,似乎携无形力量消弭了她的声音。

    绪方唯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口。

    门外,柳生妹妹带着妈妈往厨房走,一边走一边说,“哥哥绝对在欺负人啦,不信你看嘛——”

    厨房的门被谁粗鲁地推开。

    绪方唯手忙脚乱地擦干净眼泪,然而这副模样落在别人眼里,难免有所怀疑,柳生妈妈在门边愣了一下,才看向脸色苍白的女生,“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

    柳生妈妈一点也不信:“比吕士真的欺负你了吗?”

    “没有!”绪方唯几乎有些着急地反驳,“是我的错。”

    “……”

    “是我的错,”她低声地重复了一遍,“……他的手受伤了。”

    柳生妈妈似懂非懂地瞥了一眼,轻轻拍了拍女生的头发,“没关系,男孩子嘛,受点伤很正常……来,我们出去说。”

    大人们显然没有把这个小插曲当一回事。

    在气氛依旧祥和的客厅里,绪方父母又重提绪方唯转学的事情,有亲友赞同地认为在父母身边更好,也有亲友认为绪方父母工作调动频繁,倒不如留在神奈川完成学业更好。

    在大家议论的瞬间,绪方唯转头望向另一边的柳生。

    越过无数模糊重复的片段,深藏在记忆最深处的、开始的那一幕浮现在眼前,她仿佛还能闻到当时阳光落在书籍上的味道。

    ——“你哪里也不要去了。”

    当时,柳生比吕士是这样说的。

    正是他在那一刻的选择,才让她避免随波逐流,去往某个被注定的未来。

    窥见真相的少年决然踏入这条命运之河,在湍急激流中发现了无辜的女孩,他伸出手牵住了她,保护了她,也塑造了一个无忧无虑、一无所知的绪方唯。

    而现在,时间避无可避,再次来到面临抉择的一刻。

    柳生比吕士还会让她留下来吗?比起当时的绪方唯需要他,他也会需要她吗?

    她一点也猜不透少年的心思。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盯着他看了太久,久到周围的大人都有些奇怪地侧目望来,柳生妹妹忍不住推了推哥哥的手臂。

    “哥哥,你觉得呢?”柳生妹妹问,“我觉得姐姐留在这里更好哦。”

    “……”

    柳生比吕士微微抬头,越过人群对上她的视线,在热闹的气氛中,只是安静地垂下眼眸,仿佛有霾遮掩,看不清其中任何情绪,任由内心的答案悄然逝去。

    这是往复循环的岁月里,太短又太漫长的一瞬间。

    他依旧什么都没有说。

    *

    翌日清晨,绪方唯是被吵醒的。

    家里难得热闹,她洗漱完下楼时,妈妈正在厨房里忙前忙后,见到女儿随手将几盒糕点塞到她怀里,“帮忙送给邻居们。”

    “……哦。”

    还没有吃早饭的绪方唯就这样被关在家门外。

    不得不说,常年缺席女儿的成长,绪方父母确实不擅于照顾人。

    绪方唯习惯性地先按响了柳生家的门铃。

    虽然是周末,但是家风严谨的柳生家显然没有补眠的概念,柳生妈妈热情地把女生迎进来,又十分善解人意地投喂了早餐。

    “比吕士不在吗?”

    她一边心安理得地蹭饭一边看向二楼的房间,按照惯例,柳生比吕士休息日应该会在书房,但此刻却房门紧闭。

    “他去学校了哦。”柳生妈妈又给她夹了一筷子。

    “学校?”

    “网球部有训练安排吧,大概。”

    “……”

    “怎么了呢?”

    绪方唯放下碗筷,神色有些迷惘,“可是他的手不是受伤了吗?”

    “啊……严重吗?”柳生妈妈奇怪地说,“看他那副模样,我还以为只是小伤呢,不过还能去网球场,应该没事吧。”

    “……”

    许多模糊又相似的画面在脑海里交错,绪方唯呼吸一窒。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有些头昏脑涨地离开了柳生家,推门走进盛夏炽热的阳光中,蝉鸣声在耳边无限拉长,如同无数记忆中单调而重复,在这乏味的声响里,她突然明白:

    柳生比吕士去网球场跟受伤程度没有关系。

    是因为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在固定的时间里,做固定的事情。

    长远的过去,柳生比吕士生活在一种令人望而却步的秩序里,那是他为自己打造的牢笼、禁锢了所有语言的诅咒。

    他那么聪明的人,甚至没有想过要挣脱出来。

    又或者,经过许多次无望的轮回后,他已经摒弃了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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