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春雨终于停歇。

    静谧的午后,阳光和煦,柳莲二正给摆在窗台上的植物浇水,透过窗户玻璃的倒影看到绪方唯走进图书室,他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

    从图书馆的藏书区到书籍归还区,需要经过中间的阅览室,多数时候,绪方唯都在负责借还书的工作,而柳莲二总是在书架边核对整理。

    这样的分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他们的默契,互不干扰。

    隔着藏书区层层的书架,善于收集数据的少年已经习惯将视线落在另一隅的绪方唯身上,安静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随着近日阴雨连绵,女生的眉眼间似有一种难以化解的郁闷,此时也并没有随着雨过天晴而消散。

    这其实让柳莲二有些在意。

    在他的印象中,绪方唯总是能够维持恰如其分的情绪,在跟任何人的相处中,几乎不会生气,也不会过于欣喜,正是这种显得有些迟钝的隔阂感,使她在人群中落落寡合。

    ——如果跟她近距离接触,说不定会受伤。

    敏感的青春期少年少女有种小兽般天性的直觉,趋利避害的本能在基因里预警。因此虽然绪方唯看上去人缘不错,得到了许多人的喜爱,却从来没有可以真正深交的朋友。她本人对此也并不在意。

    原来,她也会为了什么人、什么事而心烦意乱么?

    柳莲二放下手中的植物,少年的目光垂落在紫色的花瓣上,忽然想起国一时,他去问幸村精市讨要种子时,对方把花盆交给他时说的话。

    【“……种子?”幸村精市有些惊讶地望过来,“你什么时候对园艺感兴趣?”

    “打算在图书室养一株植物。”

    “这样么。”

    幸村精市沉吟片刻,没有多问,在自己的柜子里寻找了一阵子,才将这包种子连同花盆一起交给莲二。

    “你不问问是什么花的种子吗?”

    “……”

    柳莲二想了想,摇头。

    “是很特别的种子哦。”幸村精市毫不在意他难得对数据的疏忽,笑了笑说,“会在土壤里悄悄发芽、长出根茎,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开出花了也说不定。”】

    少年把埋下无名种子的花盆放在阅览室的窗台上,在照料的时候,常有人来问这是一株什么样的植物,柳莲二默然不语。

    而一室之隔,绪方唯始终没有在意。

    即使在工作时总是需要从阅览室经过,但是对于摆在显眼位置的花盆,她一次也没过问。

    日复一日,柳莲二渐渐发现,不仅是空荡荡的花盆,她也几乎不在意身边发生的任何事情,这多少让他收集数据的进度变得缓慢。

    笔尖停在纸张上,凝成一个又一个的墨点。

    他已经忘记第一次见到女生是什么时候。

    在许多人训练的操场上、人满为患的食堂、气氛沉闷的大礼堂,他的视线总是能够穿越人群,准确地落在绪方唯身上。

    那点不知为何滋生的好感并不汹涌,却像一条透明的丝线,勾住了他的视线。

    频繁偶遇的校园,只要他打声招呼或许就可以认识的关系。

    但柳莲二没有这样做。

    直到那个午后,绪方唯主动踏入图书室。

    那条若有若无的丝线仿佛忽然在眼前具现成实体,冥冥之中被牵引的缘分让他有一瞬间失语。

    好奇和较真,说不清是哪种情绪占据上风,等反应过来,少年的视线已经更长久地落在绪方唯身上。他了解她每一个不自觉的小习惯、因为疏离而显得迟钝的反应,这种隔阂感在绪方唯的身上体现出来的慢半拍,都带着某种惹人怜爱的意味。

    植物长出第一片叶子。

    柳莲二浇水时,听到身后绪方唯跟同班女生交谈的声音,对方正在推荐一本恋爱小说,绪方唯认真地记下,说自己一定会去看。

    他顿了一下,摇摇头。

    那盆无名的花在某个清晨悄悄盛开。

    有篮球队的男生在走廊拦住女生告白,周围聚集了起哄的人群,隔着窗户,只能看到绪方唯似乎在礼貌地拒绝对方,男生失落离开,人群尴尬散去,独自站在原地的女生缓慢皱起眉头。

    他犹豫片刻,推开了窗户。

    “搞不懂啊。”她低声说,语气跟她遇到难解的数学题没什么两样,“真的不明白……”

    擅长分析的少年,只是好奇地惊鸿一瞥。

    要怎样形容呢?

    那个似乎命中注定的瞬间。

    就像是发现一本寻找很久的书,拿下时不小心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到了结局。中途是如何曲折或漫长留白,也都无所谓了。

    “莲二,早上好。”注意到他的视线,女生转头打了个招呼,“……啊,糟糕,我要迟到了。”

    绪方唯抱着书经过窗前。

    那盆放在窗台的花已经盛开出艳丽的色彩,但她的目光依旧没有落下。

    柳莲二想,只要自己跟她提上一句养花的事情,她一定会像听别人说无聊小说一样,认真地倾听、然后用心地注视这盆花。

    但这不是观察者应该做的事情。

    有时候,柳莲二觉得绪方唯也像一颗不知名的种子,他安静地注视着那颗种子、等待它成长。他不知道那是一朵什么样的花,也不知道它会不会盛开。

    可莲二仍怀有一丝无法言明的期待,至少,他希望她的目光能主动地落在什么地方

    时光消逝。

    二年级第三个学期,结束研修会的柳莲二回到学校,本以为久疏照料的花会就此枯萎,但意外地,那朵紫色的花依旧非常顽强地盛开着,细密的水珠顺着枝叶滑落。

    “是蓟菊呢。”

    绪方唯从他身后接近,“你不在的日子,我稍微照看了一下。”

    “——”

    少年蓦地睁开眼睛,恰好撞上女生清澈的目光。

    “是什么时候开的花呀?”她好奇地问。

    耳边恍惚响起幸村精市略带笑意的声音,他有些迟缓地想到——名为“绪方唯”的种子,在某一刻,谁也没有发现的地方、悄悄的发芽了。

    “你认识?”

    “嗯。”

    “是因为养过吗?”

    “不是……好像听谁说起过。”她露出思索的神色,还没有得出答案,很快就被走进图书室的同学打断。

    即使只是很细微的差别,但细心的少年能够分辨绪方唯跟以前的不同之处。

    她的目光开始主动地追寻有趣的事物,偶尔会出神地想着什么,而且,她似乎增添了许多疑问和烦恼……这样的转变,是好还是坏,他一时间无法计算。

    或许,这是只有绪方唯自己才能得出的答案。

    校园最后一道铃声在黄昏里回荡。

    柳莲二锁好室内门窗,走到大门时,绪方唯仍然坐在椅子上发呆。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在向来处事认真的女生身上。他上前敲了敲桌子。

    绪方唯像是忽然被惊醒,抬头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天色和已经整理好的书架,愣了一下,“……抱歉,我好像没有帮上忙。”

    “今天本来也没有什么事情。”

    “我不该这样,”她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书摆放好,叹了口气说,“是我的错。”

    “大家都有失误的时候。”

    “……是么?”她沉默了一会,“别人也这样吗?”

    长久的观察,使他几乎能够立刻捕捉到这句疑问中异常的地方,柳莲二看了她一眼,女生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中,神色恍惚。

    柳莲二移开视线。

    他不该介入,这是超出观察范围的事情。

    “到闭馆的时间了。”

    耳边的声音听不真切,脑海里却有谁的质问隐隐约约地传来,他问她为什么会是一个人。

    绪方唯摇了摇头,把胡思乱想甩出脑海。

    “回家吧。”

    她佯作无事地回答,收拾完桌子后站起来,恍惚地撞上了椅子旁边装满书的纸箱,不慎要摔倒在地上的前一刻,是柳莲二扶住了她。少年握在她手腕上的力道,在女生站稳后稍微松开,一瞬之后,掌心温度又重新覆盖上来。

    “这几天你都很低落……发生了什么吗?”

    少年一向平淡的语气仿佛掺杂了更沉重的意味,是克制后依旧无法遮掩的关心。

    “没……”

    绪方唯出神地盯着搭在手腕上、少年修长的指节,脑海里瞬间闪过许多杂乱的念头。

    “如果你没有办法自己得出结论的话,”柳莲二仿佛看穿了她的犹豫,他建议道,“或许可以找别人商量一下。”

    绪方唯抬起头,她越过了话语中的委婉。

    “莲二,想知道吗?”

    “……也许我也没有答案。”似乎是为了让接下来的回答更显郑重,柳莲二慢慢抬起眼,眼眸里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他说,“是的,但是我想知道。”

    斜阳夕照,无人的图书室四下寂静,连风声都被挡在窗户外。

    绪方唯眨了眨眼睛,好似不能理解他的这份郑重。

    “可是……只是一些很奇怪的事情。”

    “例如呢?”

    “我说出来的话,你可能会觉得好笑。”

    “不会的。”

    说话间,柳莲二已经锁上图书室的大门,跟她一起并肩往外走去。

    黄昏的光线拉扯着长廊的影子,有人轻轻地开口。

    “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想……我是什么样的呢?”

    绪方唯可以是管弦乐团的小提琴手,可以是戏剧社的成员,也可以是帮忙补习的前辈……记忆中每一幕都是有关于“绪方唯”的画面,可是脱离那些设定,真正的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幸村精市说她是一个人,可是她却越来越觉得,世界上没有这么模糊的人。

    绪方唯更像是设定不全的角色。

    她笑了一下,转头问,“是不是很奇怪?我一点都不了解自己呢。”

    “……”

    柳莲二停下脚步。

    少年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半晌后,在她蓦然睁大、流露出惊讶神色的目光下,平静地问:

    “那么,你要看看我的笔记本吗?”

    细微的翻页声,在微风擦过时响起。

    绪方唯接过那本被柳莲二一直拿在手里的本子,神色还有些茫然,当她的视线落在工整的字迹上时,心里某个角落好像忽然被撞了一下,微微发麻。

    少年轻描淡写地问“你要看我的笔记本吗”,而上面展现的记录,是他眼中的绪方唯。

    那些详尽的、连她自己都没有在意的事情,无一不是在表达——

    「我是认真凝视过你的那个人。」

    内心深处忽然涌上复杂而不知所措的感觉,可从头到尾,柳莲二分明只说过一句话。

    绪方唯咬了咬嘴唇,试图转移注意力,她念出笔记本上的内容:

    “我喜欢草莓味的牛奶吗?”

    “比起其他口味,你选择草莓的几率更高。”

    “怎么看出我更欣赏二年级教国文的安藤老师?”

    “作业的完成度。”

    “我没有可以互相倾诉烦恼的朋友……这样吗?”

    他顿了一下,“你以前也没有烦恼。”

    “是这样。”她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可我现在就在跟你说我的烦恼啊——这么说来,你是我第一个这种类型的朋友呢。”

    “……”

    “还有……”她眉眼间染上一丝纯粹的好奇,“我真的有这么受欢迎吗?”

    “在我的数据里,是的。”

    “完全没有注意到呢。”

    “我知道。”

    “什么?”

    那些对她来说无法解析的感情,像超纲的数学题一样,是看不懂的公式和数字,而不是谁慌乱跳动的心脏。柳莲二一直都知道。

    他没有回答。

    女生继续翻阅着关于她的笔记内容,“这个标注着星号的,是异常数据吗?”

    “恩。”

    “这天发生了什么?”绪方唯看了一眼日期,是11月的最后一个周五,上面的记录的事件也看不出跟她有什么关系,“……种子发芽了?这是你的植物观察吗?”

    “是吧。”

    “这样啊……”

    说不清为什么,把笔记本还回去之后,绪方唯的脑海里却一直在意着在角落看到的植物观察记录。那是柳莲二从国一就开始的记录,像随手写在纸张边缘,只不过正好与她的数据放在同几张纸上。

    可是柳莲二会做这种随性的事情吗?

    她在脑海里回忆十一月的事情,那时莲二刚从研修会回来,阅览室的植物早就已经开花,他为什么会说是“发芽”呢?那天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情吗?

    电光火石间,碎片般的画面闯入脑海。

    她经历过两次十一月。

    跟上个周目不一样,第二次,绪方唯注意到了盛开的蓟菊,并且照料了一段时间,周五的午后,他们在图书室闲聊时,也提起了这株植物。

    ——这是柳莲二觉得异常的地方。

    绪方唯错愕地抬起头。

    白昼的光还未散去,海面细碎的波光粼粼,少年清瘦的身影独自走在前方,显得有些寂寥。

    心底瞬间涌起难以言明的情绪,绪方唯张了张嘴,想要叫住柳莲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敏锐细致到足以接近真相,却又将一切克制到近乎无声的程度。

    而被他藏起来的,究竟是好奇、关心、在意、戒备……还是“喜欢”?

    绪方唯在原地出神了一会儿,跟上他的脚步。

    周边有些安静,海风与浪花的声音消失在街边转角,这样的街景他们从国一的周五开始就一起走过,早已非常习惯,但绪方唯突然想到一个相识至今,她其实从未在意、也不曾察觉的问题。

    “莲二。”

    “嗯?”

    “我们回家的方向,”她在夕色中缓慢地问,“是顺路的吗?”

    “……”

    柳莲二的眉眼间浮现一丝讶异,向来坦诚的少年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就已经说明了答案。

    绪方唯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纤细的身影在夜风中微微一颤。

    即使有许多人对她说过“喜欢”,但她依旧无法捕捉到这种感情,而此时此刻,在少年无言的沉默中,答案似乎避无可避:

    “你喜欢我。”

    夕色中她的神色模糊。

    “……”

    柳莲二正要开口时,又听到她说。

    “可是你的笔记本上标注了很多星号,”她迎上他的视线,“你明明发现了异常……那么多异常……为什么?”

    “这是两回事。”

    “不。”

    街道的尽头是斜斜的楼梯,远处有列车驶入的声音。

    她率先踏下台阶。

    “这是同一件事情。”

    柳莲二十分平静地重复,“对我来说,这是两回事。”

    “是么……”

    眼前的阶梯似乎变得格外漫长,绪方唯转头,她想了想,“那你想知道,在我的角度,是怎么样的吗?”

    “……”

    “如果是莲二的话,应该可以做到吧。”

    在柳莲二回答之前,列车即将进站的提示音在不远处作响,机械的警示铃穿透黄昏最后一缕暮色。

    女生的身影,抓住了风疾驰而过的瞬间,从眼前擦过。

    她奔跑时的裙摆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转瞬跑下台阶,踏入轨道。

    视野变得清晰又模糊。

    纷纷扬扬在空中卷起的樱花、轰鸣的列车、预警的铃声、被风掀起的纯白色衣角,瞬息之间,这些混乱的景象呈现出现的动静变得十分寂静。

    错觉般,时间仿佛在眼前停止了。

    绪方唯在风中回头望他,发丝凌乱地落在脸侧。

    她看到少年依旧站在原地,睁开了眼睛,隔着暮色与风,她看不清柳莲二眼底翻涌的情绪。仅仅呼吸的微秒,列车出现在视线范围,在这个片刻做下如此荒谬的事情,她其实并没有多余的想法。

    她只是想起了柳莲二结束研修会,回到立海的那一天。

    天色低沉,少年撑着伞走近,雨却还未落下。

    柳莲二是那种会在下雨前撑开伞的人。

    列车驶近。

    砰、砰砰——

    被拉扯到极限漫长的时光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往回收缩,寂静的空间里,响起的第一个声音,是谁的心跳声。

    反应过来时,她被少年的手臂牢牢地箍在怀中。

    不远处再度传来列车的动静,进站停靠,又重新驶出,漫长的阶梯变得十分寂静。

    微风卷着粉色花瓣萦绕在周围。

    绪方唯眨了眨眼睛,稍作挣脱,一向温和的柳莲二却并没有顺从她的意愿,几乎没有一丝缝隙的接触中,她听到剧烈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车已经开走了……”

    “嗯。”

    “我不是想吓你。”

    强烈的、心脏跳动的动静在耳膜上震颤着,错觉地让绪方唯感到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痛楚。她解释道,“因为我知道你会怎么做,上次书架倒下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

    在一切发生前,阻止它。

    ——并且只有柳莲二,会将时间精准地回溯到前一刻,唯独他能在这种极限的情况下察觉到异常。

    “不要这样做。”

    柳莲二打断了她,依旧是那副平淡的声音,如果不是温度过高的怀抱、以及剧烈的心跳,她几乎要以为他其实非常冷静。

    发生这样奇怪的事情,绪方唯料想他会先分析前因,或是在笔记本上记下一笔。

    但是柳莲二只是沉默地收紧了手臂,似乎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不要这样做。”

    “可是——”

    白昼的余晖终于消散于天际,暮色从四面八方涌入。

    绪方唯的声音,像是在用公式推导题目一样,目的纯粹又伤人,她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结论:

    “莲二的‘喜欢’,对我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与他意愿息息相关的时间回溯。

    无法回避、也无法逃离。

    对绪方唯来说,少年的心意仅仅是这样一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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