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夕阳照进静谧的图书馆。

    绪方唯整理完今日的工作,想起稍后要给切原赤也补习,收拾书包的动作顿了一下,指尖碰到硬壳书皮,她恍惚片刻,才想起幸村精市拜托她归还的那本书还一直放在书包里。

    她抽出那本《你喜欢勃拉姆斯吗》,目光在书名上停留,某个雨夜的记忆渐渐复苏、湿润且不由分说地笼罩下来。

    【“不过,这位指挥家有一张专辑,是我非常钟爱的。”

    “什么?”

    “勃拉姆斯四。”

    “是么……”】

    记忆像风干后干燥的花,维持着徒有其表的模样,稍微一碰就凋落在指尖。枯燥的练习、安静的琴房、肩膀上琴盒的重量、音乐会散场后的雨夜问答……画面清晰而遥远,她当初给出的答案却在此刻变得模糊。

    她真的喜欢吗?

    在病房里看到这仿佛意有所指的书名时,那一瞬间的心情其实颇为复杂,经过几天自我质问的发酵,渐渐转化成一股无法言明的微恼,她把那本书拍在桌子上,动作算不上温柔。

    ——他这算什么意思?

    看清真相后居高临下的质问么?还是聪明人独特的讽刺方式?

    如果是指望她受回忆影响,那也不必多此一举,她更不相信冷漠地说出“你就是这种角色”的幸村精市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怎么了?”

    书架后,柳莲二看见女生忽然变幻莫测的脸色。

    “……没事。”

    无法诉之于口的烦恼让绪方唯心情更糟,她速战速决地登记这本书的归还日期,心想不管发生什么事,短时间内她完全不想再看到幸村精市。

    她按照序列找到这本书的书架,正要放回去时,摸到书页中不平的缝隙。

    鬼使神差地,她翻开了那一页,故事正讲到女主角收到信件受邀去一场音乐会,本打算拒绝,但经过一番复杂的心理自白后,还是决定赴约,信函中问“您喜欢勃拉姆斯吗?”,而女主角在赴约时给出了纠结已久的回复:【“我原本不知道我是否喜欢勃拉姆斯。”】

    她的目光停顿在那页最后一句话:

    【“我也不知道您是否能来。”西蒙说,“请您相信,您喜欢不喜欢勃拉姆斯,对我都无所谓。”】

    举着书的动作僵硬片刻,放回去时,手臂有些酸涩,她转了转手腕,那点微弱的酸涩又蔓延到其他地方。

    书架间的走廊很静,她发了一会呆。

    这么多天对自我的叩问好像稍微平息下来,无言的质询中,抛出疑问的一方反而自顾自地给出答案,那个瞬间,回忆在脑海里褪去色彩,而病房里少年的侧影仿佛忽然被谁重重地勾勒了一笔,更加清晰也更加难以揣测。

    春风涌入,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对数字极有概念的柳莲二提醒她,“还有七分钟就到补习的时间了。”

    “……”

    也许是看出她不太想去的内心活动,柳莲二慢吞吞地改口:“不用着急,考虑到赤也的性格,他迟到的概率是85%。”

    绪方唯忍不住笑了一下。

    “还是去看看吧。”

    锁上图书室的大门,她跟柳莲二一起走向樋口老师特地腾出来的空教室——这过分热心的安排,大约也属于情节设定的一环。

    绪方唯偷偷瞥向旁边的少年,午后柔和的光线下,气质雅淡的少年显得更加出尘,但他最近总是微微地皱起眉头,一副在思考什么的模样,记录数据的笔偶尔出神地停在纸上,久久地凝成墨点。

    “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教导主任会安排我给切原补课?”

    安静的能听到细微回声的长廊,女生轻声问。

    “不是没有这样的概率。”

    “但是很低吧?”

    “……10%到15%。”柳莲二说,“按照适合的人选推算。”

    绪方唯眨了眨眼睛,心里几乎要为他鼓掌。

    不愧是坚信“数据不会说谎”的柳莲二,居然真的能够根据有限的信息量得出结论。

    不过也很正常,补习是幸村精市强行提前的设定,如果按照原本的发展,大概不会这么简单就被网球部的参谋看出破绽。

    她有些好奇柳莲二能通过这个破绽看透到哪一步。

    “莲二,觉得是巧合吗?”

    少年顿了一下,“我从来都不相信巧合。”

    “那是什么?”

    是意外、奇迹、命中注定……?

    柳莲二摇了摇头,他表情平淡地陈述,“我不知道。”

    热衷数据的少年坚信所有事物必定有其内在联系,如果无法从表面获知,那么冥冥之中是否有谁支配了这一切。剥离了主观情感后,数据往往可以得出答案。

    “但我相信,所有呈现在眼前的事物,都是被创造的——”

    他斟酌着用词,迟疑了片刻。

    而女生似乎早有答案,她想也不想地接道,“——假象?”

    少年静了一瞬:

    “……怎么会这样想?”

    “不对吗?”她理所当然地反问。

    这个反应让柳莲二本就颦起的眉间皱痕更加深,但是他没有解释自己的本意——任何事物都是被创造出来的,无论是真相还是假象。

    安静地走了一段路后,他推开那扇空无一人的教室门。

    与他的数据吻合,切原赤也果然迟到了。

    他听到女生在身后捂住嘴也没有忍住的笑声,大约联想到了切原赤也是个容易被看透的家伙。他微微侧头去看绪方唯现在的表情。

    女生笑起来时隐隐发亮的眼眸也正对上他的视线。

    从什么时候起,当他观察绪方唯的时候,同样会被她注视。

    因为没有及时收住脚步,停在教室门口的两个人距离有些近,流动的空气中似乎都覆盖上对方的体温,黄昏下女生纤细的身影完全被少年的影子所笼罩,几乎使人萌生一种轻易可以占有的错觉。

    只要他伸出手。

    一向被数字占据的清醒脑海偶尔也会出现别的意外,黄昏像融化的金砂糖洒在空气里,思维沾染上黏着的甜意而显得有些迟钝,在他微微阖上眼眸的谛视下,绪方唯安静后退了一步。

    莲二有些迟缓地想到,她以前不会做这样的动作。

    她不会拉开距离、不会意有所指地问他问题、更不会回应他的观察。

    相比起来,他其实更适应女生一无所知的模样。

    因为当她抬起眼眸、略带探询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像是要点燃什么的错觉会顺着她的视线一路燃烧,直至他无法招架。

    他想到刚刚在半路上,两个人不约而同回避的话题。

    “我一直觉得……”

    那层淡金色的光,勾勒着少年冷淡却过分清秀的眉眼,“假象拥有比现实拥有更沉重的力量。”

    绪方唯愣了一下,侧头问,“为什么?”

    “因为真相无法选择。”

    “……”

    少年捏着笔记本的指节微微收紧,他注视着女生因为惊讶而微微瞪大的眼眸,那束掺和了金砂糖的光线残留一丝余热,而他平静地接着说:

    “但有时候,却必须要选择,是否屈从于假象。”

    是谁鼓噪的心跳声,在静谧中失去节奏。

    绪方唯下意识地抓住了裙摆一角,很多时候,看着柳莲二无动于衷记录数据、分析异常的模样,她甚至会怀疑这周目从一年级开始就认识自己的柳莲二,或许是个清醒到从未被异常影响的人。

    但此时此刻,残阳下沉默的对视里,她惊觉自己完全想错了方向。

    “——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

    切原赤也的声音从走廊尽头远远地传来,打破了几乎凝固的对峙。

    绪方唯转头去跟切原赤也搭话时,内心那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还掺杂着些许无法言明的愧疚,但她无暇顾及这些,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柳莲二话语背后的含义。

    就像她躲避丸井文太、不愿意接触幸村精市一样……

    他们身上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感情。

    因为网球部逐渐繁重的训练,原本负责补习的柳生比吕士和柳莲二已经不再适合,但切原赤也的成绩却依旧一塌糊涂、不容放松警惕。

    绪方唯翻开切原的书本,上面乱涂的图案让她眼前一黑。

    “……啊。”

    切原赤也坐在椅子上,显然也发现了她的无语,挠了挠头解释,“英语课真的很无聊啊。”

    “你们班的英语是冈部老师教吗?”

    “对啊。”

    “二年级他也教过我。”

    她果断反驳了切原赤也这个借口。

    少年抓了抓头发,额头烦躁地磕向桌子边沿,“这怎么能一样?你这家伙分明对不感兴趣的事情也很有耐心。”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绪方唯从头开始梳理他的课程进度。

    一问一答的枯燥对话下,她的思绪有些发散,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她刚察觉到世界的异常,面对切原赤也时企图抓住一根稻草,曾经提出过给他补习的建议。

    现在想来,一切早有迹象。

    即使没有记忆,属于“绪方唯”的设定和过去不知不觉间也能够影响到她。

    春意融融,早开的花树已经随风摇曳、零星地从窗口飘进花瓣。

    少年被无聊的习题困了许多天,眉眼间渐渐染上恨不得一走了之的躁郁,但抬头看到女生安静的身影时,又苦闷地垂下脑袋。切原赤也思考了许久,终于想通了造成这幅局面的理由,他带着一丝气愤问:

    “樋口老师怎么会安排你给我补习?”

    碎片般的记忆总是通过某种契机,从深处苏醒。

    【热闹的盛夏。

    聒噪的蝉鸣声此起彼伏。

    “为什么是你给我补课?”

    刚刚结束训练的切原赤也拉开椅子,划出一道尖锐的响动,他烦躁地放下书包,随着动作,从更衣室出来、还没有擦拭的水珠从发梢滑落,消失在衣领间。

    即使训练已经非常疲惫,但他还是按照约定来到补习教室。

    也许是发现这点,绪方唯没有计较他无礼的态度,而是友好地递出一张纸巾。

    “切。”

    少年扭过头,并不领情。

    于是几秒钟后,他感受到微弱的温度靠近自己,女生看不下去似的伸手擦拭滴落水珠的微卷发梢,他猛地一惊、僵硬坐直的身体反而更方便对方的动作。

    他听见头顶传来轻笑。

    力气被抽离、像被驯服的宠物一样,安静地任由她为所欲为,有什么别的东西从发梢一路蔓延至耳尖、透过血管、在身体里奔流涌动,无法止息。

    终于,她慢悠悠地放过了少年的头发。

    “不知道啊……”

    她收回的指尖仍然残留着水珠滴落的凉意,她用那只手托着脸,似乎思索了片刻,才神色天真地说出已经明晰的答案:

    “会不会是因为,你比较听我的话?”】

    记忆中的问答,与此时此刻的氛围几乎重合。

    绪方唯望着切原赤也压抑着烦躁的神色,无论是记忆画面还是此时此刻,答案都是如此相似。

    “喂?”

    切原赤也踢了踢她的椅子,十分不满她在自己面前公然走神。

    “唔……因为我有空。”

    “哈?”

    “就是这样。”

    电风扇在头顶枯燥地转动、发出有迹可循的声响,她肯定地对他点头,将心知肚明的答案悄悄掩藏在少年的迟钝之下。

    记忆逐渐被相似的场景唤醒。

    无数碎片拼凑出某个灼热的夏天,画面中的场景像是被阳光融化、又经由热浪扭曲,朦朦胧胧,唯独那聒噪的蝉鸣声,直直地穿越时空。

    散不尽的闷热里,一直都是她和切原赤也两个人的相处画面。

    直到某一天——

    【从教室窗户往外望去,可以看到正在训练的网球部。

    天气炎热的日子,网球部的少年们仍在热日下蹦蹦跳跳,活力四射。人群玩闹的哄笑,夹杂着网球碰撞、触地的声音,遥远又模糊,像另一个世界。

    她在窗边久站。

    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推开教室的门,切原赤也大约是被网球部留下加训了。

    脑海里模模糊糊地这样想着,短促响起的手机铃声像是知悉她的心声,未读的消息栏上显示着网球部部长的名字。

    多半是来通知消息的。

    绪方唯无所谓地点开,目光怔住——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耳边是少年们的玩笑声、间或夹杂着切原赤也的抗议,海风吹向繁茂枝叶、沙沙作响,电车在远方飞驰,发出沉闷的轰鸣。

    心脏不可抑制地抽了一下。

    她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望向窗外、刚刚自己视线的落点。

    幸村精市也才放下手机,他转身,缓慢地仰起脸,目光在渐沉的夕阳中随着风无声撞来,逆光的表情难以看透。

    隔着热闹的校道、时常有人经过的网球场,声音与距离忽然消失。

    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沉寂下来的空间里安静对视。】

    ——这是幸村精市第一次出现在这段记忆里的画面。

    同一间教室里,绪方唯回过神来,对面的切原赤也仍在咬着笔头,似乎遇到了难题,双眼无神地盯着、眉眼间渐渐染上困意。

    她恍惚地站起来。

    掀开窗帘,暖融的春光倾斜进来,突如其来的明亮让切原赤也手中的笔“啪”地掉在桌子。

    “你在看什么啊?”他困惑地在身后问。

    她站在与记忆重合的位置。

    当时是否不自知地,在此长久注视某个人,又或者只是对方一面之词……经历漫长的、错位的时空后,她已经无法评判。

    但现在,此时此刻。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是一间能清晰看到网球场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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