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随着新年的脚步逐渐逼近,春假来临。
绪方唯的父母从公司外派中短暂抽身回到神奈川,能够再一次跟工作忙碌的父母相聚,这大概是整个时间回溯中最令女生感到开心的事情。
“长高了呢。”
绪方妈妈整理女儿身上崭新的和服,有些感慨。
“当然啦,”绪方唯在镜子前掰着手指头数,“都四个月没见过了。妈妈也不回来看看我。”
“因为……”
“好啦好啦,当然知道你们工作很忙。”女生习以为常地说,“放心,我有好好在长大哦。”
绪方妈妈无奈地笑了一下,把女儿一直扎成双马尾的头发盘起来,“小唯,明明还是个小孩子。”
她有些不服气地扁嘴。
“明明小时候很像隔壁家的比吕士。”绪方妈妈想到了往事,微微沉思,“长大之后,性格却南辕北辙呢。”
“……咦?我像他?”
“每天跟着人家后面,比吕士做什么你都要学呢。”
这突然被抖落的黑历史让女生不能接受,她努力回忆了一番,儿时记忆却很模糊,“不像他才是好事。长大后的比吕士好无聊。”
“小唯现在的性格,比他更让人担心哦。”妈妈说。
“……”
有柳生比吕士这个“别人家优秀的孩子”做对比,一时间绪方唯也找不出自己更加优势的地方。
说话时,头发已经被整整齐齐地盘好,簪上蝴蝶藤头饰,长长地垂落在发间,稍微一动,就在光线上折射出变幻的花色。
“好看!”女生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
“还说不是小孩子。”绪方妈妈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真让人放心不下……如果这次公司外派延期的话,小唯要不要到爸爸妈妈身边来呢?”
“唔……”
同样的问题,绪方唯之前已经听过一次,她知道这句话还有下文。
“不过现在还早,读完国中再考虑吧。”
父母的海外的工作有人事变动的可能,现在谈论这个确实为时过早,不过,女生更加在意的是——已经在时间轮回里,经历过不少次国中生活的自己,这次真的能顺利毕业吗?
她努力遏制住喉咙里的叹息,朝母亲笑了一下。
“我会考虑的。”
“走吧,比吕士在楼下等着。”
新春时节,就算晨曦才初现,也已经是参拜活动的早高峰期。
由于父母工作繁忙,年节难得回一趟家乡,要参与的应酬和人情往来比以往更甚,今年的参拜活动,绪方唯依旧是跟着柳生家一起出行。
刚到目的地,柳生妹妹活泼地拉着父母往山上寺庙方向跑去,柳生比吕士瞥了一眼身旁女生精致的衣着,不紧不慢地走在她前面,为她与拥挤的人潮隔开一段空隙。
刚刚讲过坏话的少年就在咫尺,绪方唯的视线心虚地飘了一下,看着少年逐渐宽阔的肩膀,她想了想,还是扯住对方的衣袖。
“小时候,我真的经常学你吗?”
“阿姨告诉你的么。”柳生侧头问。
“对啊,可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女生好奇地仰着脸,“有这回事吗?你记得吗?我学你干什么呢,你小时候也没有好玩的事情嘛……我怎么想都觉得,你小时候也挺孤僻的。”
渐渐明亮的光越过人潮,落在少年身上。
他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平淡的模样,但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虚空中某一个点,像是陷入了某些回忆,并没有在意女生从疑问发展成抱怨的喋喋不休。
直到衣袖被轻轻地扯了一下。
“你有在听吗?”
“嗯。”柳生收回手,一丝不苟地抚平被她捏变形的衣袖折痕,“听到了。”
“所以呢,我怀疑妈妈就是在骗我,她就是太喜欢你了才会这么说。”女生一本正经地得出了最后的结论。
“……”
不知道是不是绚丽朝阳短暂制造的假象,一向冷淡的少年竟然弯了弯唇角,他低笑了一声,忽然说,“没有。我记得。”
“哈?”
金色的光晕开在少年的眼角眉梢。
比起计较童年黑历史有目击证人,此刻更让绪方唯意外的是,柳生比吕士居然还会露出这样简单的笑容。大概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褪去总是压抑着什么难以言明的沉肃,少年舒展的眉眼其实非常好看。
“真有这么回事吗?”
“嗯。”
“……好吧。”
绪方唯下意识地接受了,在她看来,柳生的说辞比自家妈妈更加可信。
即使在父母外派之前,工作也十分忙碌,至今为止,绪方唯人生中的大半时光,其实更多是跟同龄玩伴柳生比吕士一起度过,他们共享了太多记忆,以至于,明知道竹马也是网球部的正选,她也不愿意像试探桑原一样,去试探柳生比吕士。
他跟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与他度过的时光,是构成如今“绪方唯”的一部分。
新年祈福之后,绪方唯思索片刻,在绘马上认真地写下了“希望能顺利毕业”的愿望。柳生妹妹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马上就笑嘻嘻地抢走了木牌。
“哥哥,你看!”
她把写着字的木牌聚在柳生比吕士眼前,调笑道,“姐姐的愿望好简单哦。”
少年瞥了一眼,视线随后越过木牌边缘,落在呆站在许愿牌前面的女生身上。
“别闹了。”
他伸手轻而易举地从妹妹手中拿走绘马,越过绪方唯,将它悬挂在高处。
身侧是少年熟悉的味道,绪方唯本来以为柳生比吕士也会笑话她两句,但面对这个简单到滑稽的愿望,少年显得比她还要认真,挂上后,又安静地注视了一会,直到绪方唯有些不自在地把他拉开。
“因为早上妈妈说毕业后再决定要不要跟他们一起生活……”
“嗯。”
“你觉得呢?”
柳生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淡的有些漠不关心,他说,“到时候你会决定的。”
女生早就习惯了竹马这种态度,点了点头认真地说,“希望是这样。”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柳生妹妹拉着去别的地方玩。
女生们轻快的脚步声消失在林间,没有人注意到身后的柳生比吕士依旧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静。
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是初升的朝阳、往山顶寺庙祈福的人潮、含苞待放的花树,新年的撞钟声一声声在山间回旋,一切都显得热闹而欣荣,所有人都怀抱着对新的一年、欣喜的期待。
而他的身侧人来人往,唯独少年的身影仿佛被谁遗落、永恒地凝固在时光之中。
……
短暂的春假结束。
也许是父母的建议给绪方唯带来不同的选择,返校那天,她难得主动去了一趟家政社。升上三年级,特长是挥霍经费的社长已经毕业,接任社长职位的是那位喜欢做黑暗料理的秋山同学。
她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写下退社申请,放在桌子上。
“你在干嘛呢?”
这时,丸井文太推门走进来。
绪方唯心底咯噔一下,迅速伸手盖住退社申请。
红发少年看着她防备的动作,挑了挑眉头却没有说话,假装没看见地移开视线,他在柜子里翻找了一下,找到自己想要的糖罐后,朝她扬了扬。
“今天不招惹你啦。”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走出去时甚至体贴地带上了门。
安静下来的教室里,绪方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刚刚的动作好像太没有礼貌了一些……
但是丸井文太什么都没有说。
少年的细心和体贴总是潜藏在单纯的表象之下,相处起来其实是非常舒适的人,可惜她总是辜负这份好意,女生叹了口气,垂下视线,忽然僵住。
从指缝中透出来的纸张上,显示的是一片空白。
她一字一句、认真写完的退社申请书,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白纸一张。
绪方唯不信邪地又尝试了几次,无一例外,那些字迹最终都会在眼前渐渐模糊、然后不留情地消失——她是不能够退出家政社的。
这是冥冥之中加诸于“绪方唯”身上的制约。
眼前闪过一幕幕碎片般的记忆画面。
她撑着额头,恍然间想起与幸村精市相遇时,自己加入的管弦乐团;与仁王雅治相遇时,自己加入的是戏剧社……显然,每个背景下,都会出现与他们匹配的、“绪方唯”的设定。这种限制,除非他们放弃,否则不会轻易消失。
而现在,她之所以能够脱离这两个社团,是因为他们两个都脱离了游戏么?
可是,幸村精市是什么时候放弃的呢……?
记忆中最后的雪夜,他看上去绝对不是愿意放手的样子。
绪方唯将白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困在水缸的金鱼,在透明的屏障下处处碰壁。
平和而安定的日常只不过是一种假象,这份与真实的割裂感,久违地、再次尖锐地刺向她。
家政教室的门第二次被人推开,这次进来的是新任社长秋山同学,她看到女生落在阴影里的身影,惊讶了一下,“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秋山同学。”
“嗯?”
“你有喜欢的人吗?”
“问、问这个干什么啦!”
绪方唯像是真的非常困惑,她在暗色中抬起头,眼眸里闪烁着天真又好奇的意味,“你要怎么样才会放弃那个人呢?”
“如果告白被拒的话,可能会放弃吧。”秋山想了想,“但我又不会去告白。”
绪方唯搞不懂这其中的逻辑,只提炼出重点,“被拒绝的话,会难过吗?”
“这——谁都会难过吧?”秋山理所当然地回答。
如果要打碎层层叠加在身上的枷锁,这之前,是不是要先伤害什么人呢?那种“难过”是什么滋味?她有资格赋予别人这份失落吗?
绪方唯若有所思地离开家政教室。
女生走出校门时,正好遇到了柳生。
久违地,两个人再次一起回家。仿佛时光倒流般,绪方唯想起第一次从幻觉中清醒过来的画面,那时也同样是返校的日子,柳生从混乱的人群中抓住了她的手,才不至于让她在现实里跌入更深的漩涡中。
诚然,一同长大的竹马是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存在。
——但也是她不能继续逃避、必须面对的现实。
“比吕士。”
“嗯。”
“借我一支笔。”
少年侧头,像往常一样,没有问她这么做的原因,安静地递给她一支笔。
“……想到有事情要记一下。”
绪方唯这样解释着,拔开笔帽,在摊开的掌心,尖利笔尖用力地按了下去,随着墨点晕开,浮现出清晰的、有刺痛感的红痕。
她松了口气。
但不知道是为什么,心里依旧有种莫名的、没有真实感的慌乱,女生一笔一划地在掌心用力地写完了所有的字,每一笔落下的力度,都竭力抑制着痛楚带来的颤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完整地确认眼前这个人的真实性。
许多时候,呈现在眼前的画面,像是隔着一层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触碰的屏幕。
可是对绪方唯来说,只有柳生比吕士,不能是那个屏幕里的角色。
她把笔递还给柳生,心里压了许久的石头,忽然间烟消云散。
一阵风吹来,光秃秃的枝干上虽然没有枯叶落下,却不知何时起已经萌发了一些新芽,黄昏中,远处的城市灯火闪烁。
列车飞驰而过,轰鸣声中,停在路边等候的女生侧头,跟旁边的少年轻声讲话。
柳生似乎没有听到,依旧目视着前方的道路。
“比吕士。”
“对我来说,这个学校里,谁是虚假的都无所谓……”
她的声音,在列车与轨道摩擦出的动静中,那么微弱,又在谁的耳膜上无限放大。
“唯独你不能是假的。”
*
推开柳生宅的大门,少年利落地扯下假发和眼镜,对在客厅沙发看书的人抱怨,“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上当的感觉。”
“嗯?”
仁王雅治把书包放在他的桌子上,“我为什么要假装成你跟绪方唯一起回家?”
“这个主意,”柳生淡定的翻过一页书,“是你自己提出来的。”
“话是这么说……”
“你说‘如果连绪方唯都骗不过的话,怎么在赛场欺骗别人’。”
“我确实说过……”
“所以是你主动去欺骗她的。”
学霸的逻辑缜密,事实盖棺定论、无可辩驳,仁王雅治无所谓地耸肩,“我是没有关系,不过她今天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
“你不好奇吗?”仁王问,“那句话应该是说给你听的。”
“就算我好奇,你会告诉我吗?”
“不会哟,puri。”
……
冬日的深夜,阵风拍打在窗户上,室内外的温差给透明的玻璃蒙上一层雾气,透过模糊的白雾望过去,一巷之隔、对面二楼属于女生的房间早已熄灯。
柳生放下窗帘。
他整理着自己的书包,拾起被仁王随手塞进去的笔,正要放回原位时,忽然想到了什么,拔开笔帽。
笔尖在台灯下闪着细细的光,落在指尖的感觉,是刺痛的。
他几乎可以推测,她用于确认的方式。
正如他也可以猜到,在列车进站时,她对仁王雅治说的那句话。
——唯独他不能是假的。
——柳生比吕士,这个名字代表的是绪方唯至今为止的人生,是与她相伴成长、并且构成她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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