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宫的最北面,是玉山山脉的主峰,连云山,山的更北面,便是一望无际的弱水。
弱水大概是没有边界的,人极目所至,只有茫茫的水上白雾。
天连水尾水连天。这弱水也似与天边的云彩交织在一起,仿佛那就是天的尽头。
弱水极轻弱,任何船也无法在其上浮起来。于是这片水域鲜有人涉及。
也曾有大胆的白羽翼族人,张开巨大的翅膀,想要飞过这片水,看看这水的尽头到底是什么,可是,所有飞入那遥远迷雾中的白羽翼人,都再也没有回来过。
或许,天的那头住着神明,断不可轻易踏入,否则便会受到神的惩罚。千百年来,人们都是这样认为的。
如今,弱水已被划为皇家禁地,永不许普通人靠近水岸。
白微被人押着,站在连云峰北面的断崖台上。
这台面朝弱水而建,从悬崖上横插出来,站在台上,身下便是涛涛弱水,让人望而生畏。
雪山上的风冷而烈,像鞭子般抽打在她身上。她依旧穿着那件雪白的长裙,背部的血已结成一片凹凸不平的暗红色血渍,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怖。
她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扬,遮住了她空洞的眼眸。
泪已流干,人至将死心如铁,这双眼睛只剩下干涩,绝望。
她的脑中回荡着舜英那句冰冷的话,“你这个废物。你凭什么过着这样安逸的生活。”
是啊,姑姑早就嘱咐她,要早些操心正事,不要总是我行我素。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活在一片安详和谐的世界里,她对任何人都没有敌意,也根本不想操心任何事。母后如此着急得将你她召回宫里,又嘱咐她多帮着二姐操心宫中事务,不正是要她做出努力,抗衡二姐吗!她竟然到最后一刻都未察觉,母后早已让人软禁了起来!
若早一点长大,帮着母后和哥哥处理正事,是不是就能早一点发现她的真面目?杨家也不会遭此灭顶之灾!
杨白微,你的确是个傻子,你生得一副威力无匹的翅膀,却任由歹人割了去,窃取祖上流传的基业!你竟然成了助她得到玉玺的帮凶!
只怕她在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母后,面对自己的亲族了。
舜英身着女王华服,雍容至极,虽然还是那张脸,如今看来,却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她再也不用伪装成舜英那副柔弱体贴的模样,显现出了她原有的孤傲冷酷的气质。她的眼睛如虎豹一般凶狠,贪婪,里面充满了野心。
微微转头,最后一眼,狠狠地瞪着她。
“你尽可以在地狱里向我拿起铡刀。”舜英毫不畏惧那将死之人的怒视。
“推下去吧。”她淡淡的说。
白微被锁着手脚,两个侍卫伸手,将她狠狠推了下去。
狂风将她的发扯得笔直。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眼前的景物飞速地变化,她的脑中却愈发昏暗。
她无声息沉入弱水,溅不起一片水花。就像陷入沼泽一般,她被吸入深渊,感觉不到一丝浮力。她在水里继续下沉,竟然比在空中坠落时还要快!
刚入水时,还能看到阳光隐约射入水中,但越往下越昏暗,现在就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她觉得这水似乎没有底岸,恍然是另一个虚无的世界。
她惊觉自己还没有窒息感,在水里却如在陆地上一般自然。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朝着一个方向移动,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要往何处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仍是黑暗。
黑暗。黑暗。死亡般的黑暗。
她心头涌现出强烈的恐惧感。莫非这就是死后的地狱么?莫非她要在这虚无里永远沉沦下去么?
又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十年,又或许是一瞬间。她的眼前浮现出一点蓝色的星火,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不知何时,她整个身子都被蓝色火焰般的光亮包围。这蓝色火焰仿佛正在燃烧她的灵魂,她感到自己的脑中越来越模糊。那些纷扰的往事,大哥、姑姑、母后、二姐、阿瑶、表弟…
在阳光下和表弟活泥巴,在昏昏欲睡的课堂上读书,和哥哥去山林里捉螃蟹,在玉衡宫里和婢女们打马吊牌,钻狗洞溜出宫看斗鸡……
南城春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玉衡宫秋日黄叶漫天的银杏大道,常年冰雪封顶、静谧庄重的的玉山,灯花缭乱的街市……
南城里亲切的乡村玩伴儿,玉衡宫中单纯可爱的宫女小太监们,这片富饶的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
还有二姐那可怖的眼神,剥离翅膀时的痛苦……
那些她卷恋的,或厌烦的一切,都恍然间化为了青烟一缕,从她的身体里逸出,被那幽幽鬼魅般的蓝光吸走。
她的眼前再次陷入一片无尽的黑暗。她却丧失了意识。这时的她,仿佛已融为弱水的一部分。
如果一个人的灵魂是因为那些厚重的记忆而变得丰满,那么剥离了全部记忆的人,就可再次轻薄,甚至成为虚无。
一个人是因为记忆的积累,才成了今日的那个人。那便剥离了记忆,就让一切从新来过。
世界总是充满了神秘与未知。舜英以为那白羽翼幻化而成的金珠,便是世间最强横的力量。
却不知生灵之力再强大,在造物主创造出的广袤自然面前,都是多么微不足道。
玉山之北有弱水,其力不能胜芥,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却不知,生生相克,天下致柔之物汇聚,却是可吞没一切的力量。
黑暗中的蓝光汇聚成一只大手的形状,将白微笼在手心里,神秘的光亮中,她身上的铁链悄然消失,正如水消失在水里。
冥冥中,有凄凉缥缈的声音,自弱水深处响起。
“风惊尘起,散而不止。”
“罪也?命也……”
那蓝光汇成的巨掌将她轻轻推向弱水的另一岸。那苍远的彼岸,是一个沐浴在阳光下的世界的尽头,也是笼罩在阴霾里的另一个世界的开始。
那条她要踏上的路,那个她要遇见的人,那些不得不面对的纠葛,都是她命里逃不开,忘不掉的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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