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扬,朔风如刀。

    魏国,云州。

    仙门郡西南五十里处,官道。

    一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高大汉子,正牵着几匹高大的黄骠马,一脚深一脚浅,于风雪中艰难前行。

    汉子身形高壮,身背剑袋,虽然冒着大风大雪,牵着几匹马儿的手,却是十分稳定,脚步更是坚实有力,显然功夫在身。

    如是行进,汉子牵马走至避风处,方才停下步子。

    一抬头,冷峻青年相貌,虽是风霜结面,胡茬凌乱,仍不失英武之气。

    青年皱眉看着周遭呼啸风雪,先是摇头一叹。

    随即一拍腰间一灰色小兜,却凭空从中取出了一个黄皮葫芦来。只是开了盖子,往嘴里一倒,却不见半滴酒水。

    一时颇见几分无奈。

    他眺目观瞧,眼见不远处有炊烟腾起,方才又松了口气。

    随即回头看了自己牵着的几匹疲困马儿一眼,有些感慨道:“大雪突临,着实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本想着装作贩马的行商,也好有个隐藏身份,免得祁正谷遣人在仙门郡蹲守,露了行藏,眼下倒是自找麻烦了。”

    听到此话,不难知道这汉子便是王则。

    至于为何眼下打扮,也还有说道。

    他自积云山脚一战后,便觅地休整,借祁正谷‘先天洗脉丹’之功,补全一身根基,又将道基元炁炼回,方才出关。

    熟料这一休整,便是数月时光。

    出关之时,已是到了冬日。

    当然,这数月下来,他倒也不止做了这点事情。

    除了自身功行恢复之外,他也将祁正谷所赠玄金剑丸,好生以白阳剑诀祭炼了一番,更添几分手段。

    此外,得自路管事手中的五云兜,许是被鸠魔罗解血化骨魔卷污了灵光禁制,破了其中秘法,被他一番鼓捣,没有法诀在手的情况下,竟也炼了个七七八八。

    五色霞光吞吐,储物纳形,好不顺遂。

    炼得此兜,王则还颇为欢喜了几日。

    此后他也便将一身物品,放入了五云兜中存着,方才离开了山野。

    梳理种种之后。

    道契在身的王则,也不想耽误太久,又做了几番准备之后,便要赶往仙门郡。

    他担心祁正谷会派人在仙门郡蹲守,也不敢再做道人打扮,换了行装之后,又使银钱弄来了一位贩马行商的身份,以及几匹好马,便要扮作马商,前往仙门郡找寻陆镜生后人。

    熟料刚入了云州境内,便遇到了一场大雪,平添不少麻烦。

    苦了几匹马儿还好说些。

    毕竟马儿只是个遮掩,他也不是真个贩马的马商,便是养坏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问题还在与他自身。

    按理来说,他道基修为在身,虽然尚且做不得餐风饮露之功,但先天元炁在身,耐寒受饿肚之能,也非寻常武者所能比拟。

    不至苦恼这寒冬天气。

    可叹他此前在积云山脚打杀路管事,动用陆镜生所留鸠魔罗解血化骨魔卷,那时本以为只是精元气血损耗,谁知后遗症着实不小。

    一点魔炁一如附骨之蛆,驻在了他内气精元之中,便是吞了先天洗脉丹,恢复了一身道基元炁,都不能磨去。

    这点魔炁发作,每每便要损他血肉精元,此中阴寒,更是侵蚀肉身经脉。

    尤其这寒冬天气,气血运转但有减缓,这一点魔炁便愈发闹腾。

    这也让他对陆镜生老道很是生了不小怨念。

    后来几经钻研,王则发现也只在饮酒之时,激发气血流转,方才能压制几分,于是便随身带上了这杯中物。

    可惜他如今葫芦之中,已经没了酒水了。

    好在眼下距离仙门郡已经没有多远距离,只过了眼前山道,再跨越数十里指羊江,便是仙门郡城。

    他方才远观,前方似有炊烟,许是个落脚的地儿。

    想着寻些酒水备着,再吃个粗饼果腹。

    顺道也让马儿休息一番,入了仙门郡城,总更好遮掩几分。

    于是也不多耽搁,扯了缰绳,便又往前头去了。

    ……

    行不多久,王则果见道旁一座不小的旅店。

    此时正过了正午,风雪之中,天昏地暗,这旅店虽开在路旁,但置地不小,院落很是有些方圆。

    外头还有马厩,显然是做惯了过路生意的。

    凑到近前,只悬了一展风雪吹卷了的招旗,充个门面,也不知有无酒水。

    虽说自他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当下的魏国并不安泰,世道不可不谓纷乱。

    这等路边讨活的野店,多半也不简单。

    但他本就武艺高强,江湖经验丰富。如今又成了仙家中人,也不怕遇了黑店,只管痛快了自家肚肠才好。

    行至店外,不见马厩内有什么牲畜,想是并无客人。

    王则上前敲了院门。

    不一会儿功夫,便见一佝偻汉子开门来迎,得身型高大,背负剑袋的王则,脑袋一缩。

    只是当看到王则身后好几匹马儿,自觉生意不小,便又是喜笑颜开了。

    “店家,可是方便?”王则问道。

    “方便,方便,小店做的便是过路生意,哪里会不方便。”

    汉子谄媚道:“好汉快快请进,您这马儿我替您牵了,便安置在这马厩,有好草料备着。”

    话毕,便又对着院子喊道:“贵客临门,婆子还不快快来迎!”

    话刚落音,便见一健壮妇人,扯开兽皮帘子,露出一张横脸来。

    怎见这妇人相貌?

    横眉凶眼,陶缸也似的腰肢,棒锤般粗莽臂膀。面上虽厚铺着一层腻粉,涂点了两道胭红,却混不见半滴柔顺。

    这妇人见得王则,展颜一笑,露出一张盆碗似的黄牙口来,“客官快请,内里烧了炭火,暖和得紧。”

    “好说。”

    王则点点头,只将手里的马儿交给了汉子处置。

    而后随着妇人入了旅店之中。

    一入店内,暖意袭来,四下一看,堂中颇摆了几张桌椅,桌上很是叠了几只陶碗。

    想是他来到此地之前,刚有过路旅人离开。

    王则摘去斗笠蓑衣,随意寻了一处桌椅坐下,问道:“店家,可有什么吃食?”

    妇人爽利笑笑:“有有有,好汉快快请坐,有茶有酒。若要填个肚肠,且有粗饼山鸡,都是自家制的,不知好汉要些甚么?”

    “你这店中酒水不知有多少存货?”

    妇人又笑道:“酒水却是管够。说来今日小店颇来了几位客官。是个行镖的队伍,因见渴了,要去了几坛子存酒。好在小店备了不少,眼下还有三坛,想也是够客官吃用了。”

    “有酒便好,你那三坛子酒水,且都取来与我。一坛我眼下要吃。余下却要带走。再来三张粗饼。山鸡却是不要,若能有个下酒菜,再好不过。”

    “不会缺了你的银两。”

    山野小店,生意也不容易,王则不与这妇人作难。

    坐定后爽快放下了一块碎银,便自摆手吩咐随意安排。

    那妇人应也是个做了长久生意的,很是晓事,收了银两,半点不敢打搅,当即退去。

    不多时,颇有几分气力在身的妇人,便自内屋一口气抱来了三坛子酒水。

    这妇人笑着,一面还拔去了其中一个酒坛的封口,取来陶碗,替王则斟上了满满一碗酒汤。

    王则与这店家说笑几声,便自痛饮一碗。

    酒汤颇见劲力,想是个精酿的,倒也难得。

    尤其元炁一转,不见什么暗手,体内那点魔炁也是压下,王则心中更是松快。

    “好酒!”

    “好汉不嫌便好,还请稍待,下酒菜却需片刻。”

    王则罢了罢手,由得店家自去。

    不多时,粗饼小菜尽上。王则便自畅饮,虽然如今元炁在身,纵是再多几坛,也难生出醉意,但也吃得颇为痛快。

    他一面吃喝,一面也琢磨未来去处。

    说及此事,早在这数月休整日子之中,他便心有计较。

    此番下山一来是要完成陆镜生所托,二个是要消去魔卷带来的后遗症。三来却也多寻几个同道,多见识一些修行异事,收集信息。

    毕竟他如今得罪了祁正谷,积云山是回不去了,若要在这修行路上继续走下去,少不了另寻他路。

    大宗大派,他在积云山上虽也听过名目。

    但一来玄门正宗之流,多半如浮鼎宗那般不是好进。二来周遭几个国家,都是浮鼎宗下辖,要想寻得别家大派,还不知要走多远。

    无有飞遁法门在身,千里万里而走,实非易事。

    与其如此,倒不如再觅门路。他在积云山上时,也听世间除了左道旁门,尚有一些小宗小派。

    大神通炼不得,取个灵胎真果,倒也并非没有可能。

    欲要完成此中目的,还需去那城镇集市走走,再询些近年来的奇人异士传说,也好四方云游,寻得仙宗。

    此外魔炁解决之法,说不得也还得应在这些个修行同道身上。

    说来早年他行走江湖,也见过一些奇人异士。只是那时他不过江湖武人,又无后来功夫境界,也自无人理会得他。一些太过玄奇,明显暗含危机之事,他谨慎性格,轻易也不好去触及,多半只将消息通了官府,由得官府处理。

    此中或许也有错过的机缘,不过他心中倒也不见什么后悔。如今终究也是不差……

    心中正自思虑,忽听门外传来动静。

    凭他如今功行,百步之内,任是什么风吹草动,都能映照于心。

    他听出是脚步声,想是有人来访这处野店,虽说心中无甚好奇,到底转头去看了一眼。

    这一看去,却是讶然。

    只因入眼所见,扯帘而入的,原是个持了长幡的云游道士。

    道士年纪不小,约莫五六十岁年纪。枯瘦身材,灰白须发纠结,着皂底粗布道袍,衣衫老旧,满面风霜。

    其人脚步轻盈,足下生风,颇见几分功力。只不知是个功夫在身的江湖散人,还是与他一般的同道修行。

    这道士明显不是普通人,王则想着自己正要寻些同道,好涨见闻,于是也对此人上了心。

    这道士嘴中念念有词,皱黄面上颇见几分恼意,也不知是遇得了什么难事。

    手提长幡,大步而来,三步两步便走到了王则旁边不远处坐下。

    王则大剌剌吃喝,自然也入了老道浊眼。

    他见王则身量高大,身前桌上摆有剑器,忖度是个江湖人,也不甚在意。

    只是见了王则桌上酒坛,闻得酒汤清香,却动了动喉咙。

    “三娘子,乌道人来也!酒水快快奉上!”

    王则听得这话,略生讶然。

    他料得此间店家夫妇并非寻常平民,不曾想还与这明显江湖来路的老道有些交情。

    听这老道言语,个中关系显然还是不差。

    那妇人正在后头做事,闻得这声,快步走出。

    见老道模样,讶然道:“乌老道,你不是……”

    也不知这妇人是要说些什么,到半似觉不妥,转眼瞥了王则一眼,见他自顾吃喝,方才继续道:“你不是云游访友去了么?怎的又回来了?”

    那老道老眼一瞪道:“三娘子莫不是糊涂了?老道云的甚游?访的甚友?”

    “那白阳教之人实不当人子!老道心中正一团火,三娘莫说这些胡话,快些奉上酒水,好叫我去去火气!”

    白阳教?

    王则本就对这老道有几分好奇,眼下听了这名,心下却动。

    这教派他却熟悉,只因他早年所学白阳剑诀,便与这白阳教颇有几分联系……

    妇人注意到了王则似有所动,无奈看了老道士一眼,转身去提了一壶热茶,‘嘭’一声顿到老道桌上,瞪眼道:“无酒无水,只有热茶,爱喝便喝,不喝便自去别处寻去。莫要在此搅扰了我的客人!”

    “嘿!”

    老道见此,却是不干了,眼目一瞪,一指王则桌上三坛酒水便道:“这莽汉桌上可有三坛,你我多年交情,莫不是一坛子也舍不得与我不成?”

    “今日我还偏要吃你家的酒了!”

    “你不取来,我便自取!”

    言罢,竟一步跨出,朝着王则桌上酒坛子抓来!

    王则也是莫名。

    这老道脾性古怪至极,一言不合,竟扯到了自家头上。

    莫说他如今仙法在身,便是昔年江湖行走,也惯不得这等人。

    于是先手一步,稳稳按住了酒坛,也是不发一言,只冷眼看着那老道。

    老道本不将王则当一回事,见此奋力便要夺走酒坛,熟料任他如何运力,坛子却是纹丝不动!

    “好个莽汉!功夫到是不差!”

    “可惜遇到了我乌道人!”

    老道士哼哼一声,左手捏了个诀,竟招来符箓在手,凭空捏出一道火来!

    “乌老道!你敢!”妇人惊怒声音响起。

    王则眉头微挑,他本就怀疑这老道可能是修家,如今见这手段,更是确信几分。

    不过他也瞧出这老道并无多少坏心,若真有恶意,也不至捏了火符在手,却不激发。

    真要是杀心起了,这荒郊野店,店家又是老道熟人,便是施法害了王则,也是无人找他麻烦。

    如今举动。

    分明只是想以修家手段恫吓。

    瞧出这老道心思,王则虽有几分不快,也无意杀人。

    念头一动,张口便是一吐!

    霎时间。

    一道细微白阳剑气夹杂几分酒气,自他口中吐出,从老道手上掠过,斩灭那符火同时,去势不减,只将旅店土墙,都破出个洞来。

    说来繁复,变化实快。

    那老道与妇人尚未反应,便已听得风雪呼啸之声,自破损墙洞传入。

    这才惊醒。

    一时纷纷惊目,转向王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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