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抹霞晕,被海波熟练抹去。夜的暮纱垂曳而下,降落在某个海边小乡。偏僻乡村听着昼夜不休的潮音,陷入又一场梦眠。只有岸边的林木依然清醒着,间或发出沙沙的夜语。
忽然,一团火光亮起,加入了这场夜谈。满林的树木均停下私语,一起居高临下的,凝望这个不速之客。
一个年少道士手持着火把,点燃面前的柴堆。断木支起的架子上,躺着一个人。这人安静的身体,被渐渐升起的烟火,慢慢的掩去。
小道士点完火,跪倒在火堆前,恭敬的磕了三个头。
“师父,您安息吧,木瓜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磕完头,提袖擦拭眼泪。但眼眶内的泪,好似海中的水,怎么也擦不光。直到大火熄了,人也化作了灰,仍是流个不停。
少年啜泣着将师父捧进陶罐,用法术细细封了口,然后抱着坐下,感受师父留给他的,最后的温度。
“师父,你不在了以后,木瓜只有一个人了。”
“我独个儿一人,该去哪里?又该做什么呢?”
他对着虚空询问,空中当然没有答案,唯有海潮不断的呜咽。哗哗的浪声,像在滔滔的倾诉,倾吐着一种浩博并着旷古的寂寥。
他哭着听着,感觉心中悲伤,化为一粒微小岸砂,被潮水温柔抚过,磨去了钝痛的棱角,不再那样难以忍受。于是站起身来,取下后背一柄金锏系在腰上,再用布条缚好陶罐负于背上,向着海岸走去。
行在长长海垠,这几日间的事也变的长迆,在脑中反复跑转。他自小跟着师父四海为家,修行术法。本以为就此一生,没想师父月前病重,心念着返回家乡。故而,两人踏上还乡之路。昨日途径此地,师父病情突恶,原想寻个大夫,结果这个海乡莫说医者了,连鬼影也无有一个。是以,老人家再撑扛不住,日升的时候便溘然而逝了。
他想着走着,终于觉得累了,就停下步子向大海望去。澜风带着咸气,好似泪水的滋味,心中不由的又涌起了酸楚。一滴崭新的泪刚滑过下巴,单调的潮音里突然混入了一个歌声。
声音很明亮,如同今晚的月亮。在吐字清晰的唱着一曲小调:少了,少了一个,刮来一阵风。多了,多了一粒,你足下的沙……
这首歌谣年代久远,传唱了岁岁年年。所以他耳熟能详,只一听就分辨出来。可这歌子曲调本是哀伤,但由这人唱来却有着几分悠扬。
他闻着赏着,突然心中一凛。人?这儿没有人啊!颓郁的精神因而猛的警醒,忙朝着声来的方向飞快的奔去。
没跑出多远,咸涩空气中隐隐飘来个气息,一触着他皮肤即传来针刺之感。多年修行经验告诉他,这是一股妖气!
心剧烈跳动起来,脚步却变的踟蹰。这是他失去师父后,头一回独自遭遇妖邪。也不知自己能否应付,不免的有些紧张。但从妖气的浓度来看,这只妖的道行不会深,倒是不难对付的。
思及此,稍稍宽了心。不过,为以防万一,他还是抽出一张符纸,轻轻念道:“花儿庇蝶,蝶儿藏叶。我追你躲,摸去天边。”
他的身形,在咒语中飞快的淡去。阔长的海岸,忽然丢失了一条人影。若不是林间的树,和空中的月,都目睹了这一幕,恐怕无人会记得他刚刚存在过。
“嘿嘿,用了隐身术,那妖精保准见不着我啦。”
“现在啊就看道爷,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那小妖精剥皮拆骨。”
无人的海边,响起两句人语,又顷刻被海风吹散。隐身的小道士,胸有成竹的奔赴前方。却没有发觉,自己明黄的一块衣角,随着步伐在虚空中轻快摆动。
他跟着妖气寻了大约半刻,眼前出现一片礁滩。礁石一端延伸进海水,一端高起连着后方林地。他瞧见,中心的某个位置,有个人形影子正坐在上方。那清扬歌声,和尖锐妖气,均是从那处所发。
他慢慢靠近,走的极富耐心。那妖怪垂头,手里忙活着什么,对于他的出现,当然没有一丝察觉。随着距离拉近,他终于看清对方模样,这妖精嘴尖耳长,脸上、身上、手上……都披覆着细细绒毛。比起人样,更贴近兽型,再结合浓烈妖气,可以断定其道行,不会超过两百年。
他得此结论,偷偷一笑。心想:这家伙连人形也化不全,哪有什么威胁之力。这一回啊,我定可手到擒来了。
他一面乐,一面再次打量它。发现这小妖正用海草编织着什么,青绿的草茎、草叶在它尖细指间快速成型,结为整齐的纹路。他仔细辨了下,很像衣服的一截袖口。
而用来编织的各式海草,被它胡乱的缠在头上、身上,随着海风吹拂,轻轻的摆荡来去。它偶尔伸手,从中抽出一条,将其编成新的花纹。这些鲜绿的草带,看着既是它蔽体的衣物,也是它编织的材料。
它做的很认真,头也舍不得抬起。小道士瞧了会儿,把手探到腰间拈出张符纸,刚打算念咒,那一直流泻的歌声却戛然止住。
“请你再等一等吧。”那毛妖精突然说道。
圆润的嗓音,比满月还要饱满。但他甫一听明,却好似见了光的鬼,登时震在当场。只觉得满空月光,只照着自己一个。
怎么回事?它……发现我了?小道士忙望望两边,又瞅瞅后面。但是没有人,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别人。那么,它确实在与他说话咯?可是,怎么可能呢,他明明施了隐身大法啊!若它道行够深,还或可识破。但以它修为,定然是办不到的……
所以……究竟为什么啊?他的脑袋,都快被自己抓破,仍想不到答案。那边,却紧接着又送来一句。
“不要急啊,很快就好了呢。”
妈呀,又来了!到底怎莫回事?他默声大吼,差点就要破出声来,忽而却想到,不对!就算它早有发现,也不该漠不关心,这样不在乎自己死活。应该第一时间,就逃跑才是。难道,它自信有对付我的本事,所以才无所畏惧?还是说……这附近或藏有其他帮手,随时随刻会前来支援?
啊,是了,定是这样的!想到这里,他再不敢耽搁,手扬符起,念道:“霄宇凡尘,一灭一生。守我之道,破魔除妖。熙冰之剑!”
冰字落下,冰针飞起,一蓬长钉粗细的冰棱,朝着妖精激射而出。他这熙冰术法,只练了个皮毛,若是对上大妖恐怕威慑不够,但应付小妖已绰绰有余。
但怪异的事,面对迎面攻击,那妖精却不抵抗仍埋头缝做。直至冰凌到了跟前,才抱着草衣向上高高一跃,避开了这轮袭击。
冰针没入礁石,石块被击的粉碎。妖怪随后落回原位,站在碎石之中。陡然遭遇这攻击,它既不慌张也不愤怒,周身一如之前平静。他看着它,心中怪异万分,也紧张更甚,手指又钳出一枚符纸来。
然就在此时,那妖精纵身一越,向着他蹦蹿而来。它的动作相当灵活,身形也极为轻捷,只不过两记跃动,已落在他的跟前。
这变故猝不及防,他一时错愕,反应顿时丢了序,只瞪大一双圆眼,看着面前的毛脸。
这妖个头儿很小,只有十岁孩子一般高。一张毛面孔仰着,似乎在冲着他瞧。过了些会儿,那张尖耸嘴巴咧开来,说了句:“喏,给你的。”
他一怔,垂目瞧去,看见它手拿一件海草衣服向着他递来。这件衣衫,与它刚才织的很是雷同,只是尺寸要小很多,翠盈盈的散着海的咸香。
“喏,给你的啦。”
见他没有来接,它踮起脚尖将东西又递高了些,“这是海蓑衣,送给你的。”
小道士看看衣服,又看看它,脑中轰一下炸成一团乱。这妖怪说的什么,意欲何为,他全闹不清。神绪和精神如海洋泡沫,噗噗在脑内碎散迷乱了思考。好在,对妖精本能的抗拒,牵动着他的身体,叫他反射性的往后急退了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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