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云珩自凤鸣宫探望过皇帝就径直出宫回了瑞王府。

    大年夜,该有的气氛还是要有,他未曾禁止奴仆下人在前院燃放烟花炮竹,吃酒耍乐,只他自己回府就直接进了冷冷清清的后院。

    早前获罪,但是因着他本人一直未曾落网伏法,案子就始终未曾真正了结,皇帝该是多少还惦念几分父子之情,在这之前,虽是查抄接管了他这座王府,将他身边的心腹下狱审问定罪了,但是其他的下人和后宅姬妾却是一个未动。

    只不过,在他回来之后,早没了别的心思,就下令将姬妾全部打发了。

    早些年,他为了韬光养晦,积攒所有的口碑和运气最后联姻一个可以助力于他的家族,后院里虽然收用了几个女人,但却全都是没什么背景也没给名分的,就是方便随时打发。

    却不想,他谨小慎微的谋算了半辈子,一夕之间被一个叶寻意被败得一无所有!

    他回了后院也没回房,走到半路就站在了水榭回廊上,目光沉沉,看着天上偶尔飘落的雪花。

    心腹的侍卫从花园路口经过,见他还站在这里,就放轻了脚步试探着走了过来:“殿下……国宴上的宴席怕是吃不饱,要么属下去温壶酒,叫厨房重新给您传膳?”

    云珩没回头,唇角扬起一个讽刺的笑。

    他重重的叹气,语气却充满了嘲讽:“父皇病倒了啊……本王这会儿应该茶饭不思才对。”

    皇帝是怎么病倒的,他身边的心腹最清楚。

    这话实在不好接。

    侍卫张了张嘴,憋了半晌才小声道了句:“属下只是忧心您的身体。”

    云珩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样。

    天上又洋洋洒洒飘下一片雪,他抬手接了下。

    眼看着几簇鹅毛大雪落在掌心里,很快的化成水……

    下一刻,整片天空依旧干净如许。

    “活着可真好啊!”云珩看着印入他掌纹里的雪水,神色又突然变得怅然若失,他目光四下扫过这座王府后院,呢喃自语:“其实平心而论,做为父亲,他对本王实在算不得差。前两年本王流离失所,丧家之犬一般在外逃窜那大半年,后来回来,看着这座王府还在,这里的一切都在,当时心头也是千般滋味,我知道,他依旧是心软,心中始终还是惦念着父子之情的。”

    侍卫这会儿已经完全不敢接茬儿了,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的垂下眼睛,同时警惕的注意着周围环境,以防有人走近或者偷窥。

    云珩自己兀自说着,却又是毫无征兆的眸光一厉,忽的攥紧拳头。

    他抬起手臂,表情阴鸷的看着掌纹里的那些已经被体温焐热的雪水滚落。

    之后便是狠狠甩袖,一边掏帕子大力的擦干净掌中残留的湿意,一边语气森然,毅然决然的道:“可是……最好的永远是太子的,他予本王的永远都只是施舍。既然本王真正想要的东西他给不了也不想给,那便只能是我自己去抢过来!”

    他要做人上人!

    生在皇家,他从来就不需要什么亲情父父爱,他要是这天下在他脚下臣服!

    什么真心假意都无所谓,只要他站在了权利之巅,那么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他脚下步子生风,走得很快。

    侍卫站在水榭之上,没敢再跟。

    云珩这后院如今是仅剩的还有一个女人,那便是叶寻意。

    而他之所以会堂而皇之的把叶寻意放在自己府里,就是个灯下黑的道理。

    叶寻意就住在这水榭正中的楼阁里,四面邻水,只有两边水榭回廊的两条出路,方便监视和控制,只要有人往来她这里,从远处就能一目了然的看个清清楚楚。

    他径直去了叶寻意的住处。

    这会儿都已经四更天,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叶寻意也没睡,独子坐在灯影下失神。

    听见云珩的脚步声,她就转头看过来。

    也没有起身行礼,只淡淡的看了眼就重新移开了视线,“殿下回来了,看您这表情……难道是事情不顺利?”

    云珩被她从天牢里弄出来时她整个人都是懵的,毕竟有上辈子的经历,她再傻也不会觉得云珩是突然转了性变成大情种,就因为一直没能得到她就不舍得叫她死。

    云珩也没藏着掖着,与她深谈了一次,当面问了“前世”之事。

    她这才如释重负也恍然大悟——

    他救她,果然不是肤浅的为着男女私情,而是祁欢去天牢落井下石奚落她那天刚好被云珩探查到了行踪,云珩躲在暗处听见了她俩的对话,而这男人也一如前世那般对皇位执着无比,他觉得她既然窥测到了先机,就依旧还可以成为他的助力。

    叶寻意依旧恨他的,沁入骨髓里的那种恨!

    但——

    她同时更怕死也不想死!

    所以,索性发泄一通,将前世所有的怨气都一股脑儿当面发出来。

    她答应了会与云珩联手,毕竟——

    上辈子他俩联手站在了不败之地。

    云珩是个对皇位充满渴望的疯子,而叶寻意,她其实自己心里是没底的,深知两世的情形不同,这辈子的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完全不受她掌控和控制,但是为了活命,她依旧虚张声势,装出信心满满的模样……

    兜兜转转,又是一头扎进了云珩的阵营里。

    唯一不同的是——

    上辈子的云珩拿她当棋子的同时又得装模作样甜言蜜语的哄着她,这辈子的云珩拿她当谋士,两个人横眉冷对,又不得不靠利益捆绑。

    云珩没坐。

    他两年他一直这样,偶尔有事要商量,过来就是行色匆匆,说完就走。

    对着叶寻意这么个不称职的盟友,他对对方这样的态度语气也懒得计较,只是他今日确实心情不佳,就针锋相对的也怼了一句回去:“你很幸灾乐祸是吗?那就尽管看笑话吧,本王若是不能成事,你就是陪葬。”

    说话间,他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小瓷瓶。

    他甩手扔在了叶寻意身上。

    叶寻意下意识的抬手接住,登时眼睛一亮。

    云珩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眸中却闪过深深一抹厌恶的情绪。

    如若说在他知道前世的种种之前,他对叶寻意是有种求而不得的特殊情愫的,那么现在……

    仅有的那点微薄又病态的感情也消磨的一干二净了。

    这女人,自私、粗俗、狭隘、容貌一般不出挑,更是有一个叫他深恶痛绝的与他一样卑贱的庶出身份,要不是她的那股不择手段的狠劲儿确实还有点利用价值……

    叶寻意歇斯底里的控诉他所谓上辈子对她的利用和背叛,可是他却从不觉得那时的自己有错,因为她也就只配得到那么多。

    “最后一份解药。”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暂且抛开,云珩再次冷淡的开口,“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服了这个你身上的余毒就能清理干净了。”

    叶寻意的解药,是他与宇文沧谈合作时候交换的附带条件。

    本来叶寻意中毒不深,并不难解,但她倒霉就倒霉在拖得太久,毒入肺腑,要一点一点的清除很费心思和功夫,宇文沧索性拿着这个当成个把柄,分了几次一点一点给他们。

    叶寻意手里抓着那个瓷瓶,脸上容光焕发,眼中闪烁着即将彻底解脱的喜悦。

    云珩道:“父皇病倒了,如果宇文沧没有诓咱们的话,他应该是撑不了多久了,你以后也不用禁足在此掩人耳目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府里的人随便差遣。”

    云珩一直以来都是防着她的!

    叶寻意一个激灵,难以置信的猛然转头看向他。

    云珩扯着唇角冷笑,又一字一句道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你可以临阵倒戈,转投大成人和宇文沧的阵容,但是头脑发热之前想清楚了,害死我,你去了他那,你还有什么作用?他又会怎么安置你?”

    说完,也不再管叶寻意会有什么反应,转身就已经大步离去。

    留下叶寻意,带着一种被人窥透了内心想法又狠狠戏耍过的狼狈,咬牙切齿的盯着他离开的背影。

    从水榭上下来,云珩就给守在岸上的家丁护卫下了解除叶寻意禁足令的命令。

    他那个侍卫却有些信不着叶寻意,连忙道:“要放她自由活动?殿下您三思,恕属下说句僭越的话,这叶氏与您并非一条心,她……”

    “随她去!”云珩阴冷说道,回眸又看了眼水榭。

    彼时那水榭里,叶寻意也正站在窗口观望岸上他的一举一动,只是距离太远,两人都看不清彼此确切的表情神色。

    之后,云珩便转身离开了。

    回房假寐歇息了个把时辰,天一亮,他就重新起身整装。

    大年初一,皇子们要一大早进宫去给帝后磕头拜年请安。

    不出所料,皇帝依旧在凤鸣宫。

    皇子和后妃们陆续到齐,一直等了个把时辰才由小苗子出来传话:“陛下龙体违和,且在休养,皇后娘娘侍疾也脱不开身,请娘娘们各自回宫歇息去吧,今日的请安免了。”

    后妃心中各自惶惶,却并不敢造次,纷纷也就退了。

    云湛带头询问:“父皇的身体可见起色?这会儿还睡着么?”

    小苗子道:“陛下才刚转醒,今儿个大年初一,诸位殿下进去面圣磕个头吧,也算全了规矩。”

    三人于是便跟随小苗子进了殿内。

    皇帝果然已经清醒起身,只是并未更衣,人也还在被窝里,靠着几个迎枕由云澄服侍着喝药。

    他脸色极是憔悴虚弱,声音也提不起一丝力气,正在同云澄说话:“你啊……朕要是不病,你就十天半月也不进宫叫朕瞧上一眼,弄得朕若想见你,好像还得时时生病似的。”

    云澄似乎刚哭过,声音也极是低迷沙哑,埋头轻声的道:“是儿臣不孝,以后我搬回宫里住好了。”

    皇帝却是笑了:“女大不中留啊……”

    话音才落,却不知是不是喝药呛着了,又咳了起来。

    云澄连忙放下药碗,扶起他,一边给他抚着胸口顺气,一边拿帕子给他擦拭嘴角咳出来的药汁。

    却不想——

    帕子一蹭,入眼又是一抹红。

    云澄惊得不轻,一瞬间手脚僵直,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儿。

    恰在此时,小苗子领着云湛兄弟三人刚好进殿。

    云澄还愣在那里,皇帝眼角的余光先瞥见他们,却是眼疾手快,不动声色将云澄捏在手里的帕子塞进了自己袖中。

    云澄听见脚步声,连忙让开。

    “儿臣等给父皇磕头拜年,祝父皇福寿绵长,大觐国泰民安。”云湛三人跪地磕头请安。

    皇帝依旧是一副慈父模样,受了他们的礼,然后颔首:“好……都起来吧。”

    三兄弟同时出现的场合,基本都是云湛代为说话,他看皇帝的脸色依旧很差,就忍不住询问:“歇了一夜,父皇的可有好些了?”

    “人老了,就这样。”皇帝避重就轻,也不多说,侧目给小苗子递了眼色,小苗子就转身去旁边桌上取过一个托盘,将提前封好的几个红包拿过来。

    皇帝道:“朕今日身体不适,就不同你们闲话家常了,封个红包讨个吉利,都退下吧。”

    云珩一直于暗中察言观色,不难看出,他此时说话都是强撑出来的精神与力气。

    何况——

    他袖中那块帕子……

    皇家父子便是如此,皇帝打发他们,就连太子云湛都不能忤逆,三人领了红包,谢恩之后也便离开了。

    云澄这才腾出手来,赶紧感人端杯温水来给皇帝漱口。

    已经走到院子里的云珩稍稍侧目挥手,看着殿内人影走动,不动声色的又收回了视线。

    出宫之后,他直接回王府,歇了一上午,过午就再次以探病为名进了一趟宫。

    从宫里的眼线处得知,今天一天昭阳公主云澄都在凤鸣宫侍疾伴驾,并且将近中午那会儿太子云湛又去了一趟凤鸣宫看病,不过皇帝正午睡没见他,但顾皇后留他在凤鸣宫,母子俩关门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又留他用了午膳才走。

    云珩去到凤鸣宫,这会儿御前当值的已经换成了李公公。

    把守宫门的内侍进去传信,很快李公公便抱着拂尘出来,笑呵呵道:“瑞王殿下新年康健,老奴给您请安了。”

    “大总管客气,您也过年好。”云珩回了一句,之后便面有忧色看向他身后:“父皇的病好些吗?还是不得精神见我?”

    李公公面上表情依旧拿捏的很好,看不出破绽:“午间吃了药,还睡着,殿下的孝心陛下是知道的,劳您辛苦又白跑了一趟。”

    “这是应该的。”云珩道,“既然父皇不方便,那本王就不打扰他养病,先行一步,劳烦大总管稍后替本王问候一声,说我来过了。”

    “好……好!”李公公连声答应。

    说着,却不知是不是呛了风,突然也捂着胸口拿袖子掩住口鼻低低的咳嗽了一阵。

    云珩眸光微微一沉,挪了一半的脚步又顿住,等他咳完,看着他涨红的脸就关切问道:“大总管这是也病了?要么请太医瞧瞧吧?”

    李公公咳得语气都弱了些,摆摆手道:“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该是为着陛下的病上了火,又呛了点儿风,缓缓就好,没什么大碍。”

    “那大总管保重身体,本王告辞!”

    离开凤鸣宫,云珩并未在宫里滞留,直接打道回府。

    待到进了书房,云珩翻看完提前送到他桌上的两张药方,跟在他身边的侍卫忍不住发问:“殿下,陛下的病情……”

    云珩冷冷道:“那就再拱一把火,父皇这病不会再有起色了,但是本王已经等不及了,现在必须趁热打铁,照我提前的安排的的去办!”

    “是!”侍卫领命下去。

    之后新年里的半个月,皇帝一直卧病在床,后宫朝臣一律不见,每天见得最多的就是顾皇后母女以及太医。

    因为皇帝病着,外邦的使臣们各怀心思,就全都拖延在京,滞留不去,想等着看个光景。

    眼见着就快复印开朝,大家伸长了脖子等,都觉得今年该是不能如期开朝了,可正月十五上元节这日却接到了口谕,通知了满朝文武次日正常上朝。

    趁着皇帝上朝,在宫里呆了正半个月的云澄这才终于得空,趁机回了趟平康坊的宅子。

    她却不知,这日的朝堂之上,又是一场波澜——

    云珩提前运作打点好的大批朝臣联名上书,试图说服皇帝答应大成人联姻和谈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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