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小厮沉不住气,实在是家里剑拔弩张闹成这样……
门口的血迹都未清理干净,这个时间宫里传了旨意出来,换谁谁都得慌。
厅中众人齐齐默了一时。
先还是杨氏担心女儿,再次询问:“凤鸣宫的旨意?何人前来传旨,可曾说过所为何事?”
家里闹了这么大的事,她现在是唯恐祸不单行。
小厮道:“宫里的内官,小的不识。来人自称是凤鸣宫的,姓贾,好像……说是皇后娘娘有什么赏赐要给大小姐。”
此言一出,祁欢便当先反应过来。
众人齐刷刷看向她。
“哦。”她沉吟一声,“上回进宫,皇后娘娘赞了我的一幅画作,确实说过要赏我。”
可是怎么这么巧,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圣旨到了?
祁欢脑中思绪非转,又过了一遍当日进宫的种种细节。
确定当时在宫里,自己确实没有做出什么会给人留下把柄之事,这才稍稍放下戒心。
一厅的人,全都缄默不语。
她径直抬眸看向祁正钰:“祖父,皇后娘娘传召的口谕,我可以去吗?”
这时候,与其说是请示询问,倒不如……
说是示威好了!
祁欢原也不想这么怅惘,和他一个做长辈的闹这么僵。
可是这个人,一再的为老不尊!
既然双方已经彻底翻脸,到了互相不死不休的地步,她现在自然是不惜一切,对她这祖父能打压,则打压,能震慑,则震慑了。
省得他一直肆无忌惮,真以为他占个一家之主的身份,就能为所欲为的操纵算计别人。
也不在乎是借谁的势了!
祁正钰能说什么?
给她编排个理由,不准她去?
宫里的旨意传召,只要人不是病得在床上起不来身,那通常都是爬也要爬过去的,谁敢随随便便的抗旨不遵?
祁正钰单手收到身后,手指用力的捏成拳头,以此来压抑动顶到胸口,却发泄不出的怒火。
祁文景还从不曾这般忤逆过自己这父亲,虽然从昨晚到现在,这一连串的变故事件已经把他折腾麻了,但这一家子就属他是打从心底里接受严格的尊卑礼教约束的。
他忐忑提醒:“父亲,您今日既然在家,是否出面去接一下旨?”
祁家三父子,今天是谁也没那个闲心去上朝了。
正好前一日,他们休沐的休沐,告假的告假,今日一早便纷纷又都写了告假的折子递了上去。
没商量,但口径一致——
就说家里有事。
因为,总不能一门父子,同时病三人,这种情况,就除非是老爷子要驾鹤西去了!
还是那句话,宫里的旨意,只要人没死,爬也得爬去接了。
杨氏这才想起来,他们这一帮人占了这正厅……
她追问:“你刚说是凤鸣宫的哪位内官来的?把人请到哪儿去了?”
“管家出面,将人请去了烟云轩那院子的花厅喝茶。”小厮道,“宫里的人小的确实识不得,那位公公自称姓贾,瞧着……是有些年岁了。”
杨氏这些年陆陆续续也往凤鸣宫走动过几次,知道顾皇后凤鸣宫的太监大总管就是姓贾的。
宫里这些内官,断了血脉传承,又不甘心,便流行认干儿子。
她原先听说姓贾,也只当是个随便跑腿的。
再闻言,一家人都不免紧张起来。
祁正钰抬脚要走,临时想到这里还有未尽事宜,便是回头,恶狠狠的又瞪了秦颂一眼。
秦颂原是正在走神。
见状,也飞快收摄心神,依旧是好整以暇往椅背上一靠:“府上尽管先去接旨,本侯就在这里等着,咱们的事儿还没处理完呢!”
他眼角一挑,简星海立刻带他自己的人上前,将祁云歌先接手扣下了。
当真是好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祁正钰忍着脾气,却是顾不上他,愤愤的甩袖而去。
祁欢瞧着他那连续几次忍气的模样,不禁起了几分恶趣味。
她想——
她这祖父怕不是癞蛤蟆转世吧?一把年纪了,这肺活量得多惊人,才能到现在都还坚挺着,没被气死?
他们一家三口,跟着祁正钰,浩浩荡荡往烟雨轩去。
烟雨轩也是前院辟出来的一个小院子,平时不怎么用,就是个备用的会客厅,就是防着万一哪天家里连续有客,可以拿来应应急。
路上,杨氏忧虑的侧目看向祁欢的脸:“你这脸上……”
这样肿着脸去见宫里的人,实在是不太妥当。
祁欢莞尔:“挨打又不是我愿意的,没事儿。”
祁正钰敢打她,她还怕替他宣扬,展示给人看吗?
杨氏知女儿心里这是又在憋坏,可她自己也正气得火急火燎,想想祁欢这花不无道理,索性也便听之任之。
一行人去到小偏厅,那位贾公公已经坐着喝茶了。
他起身代传了顾皇后口谕。
这个人身量很高,可能是为了掩饰身体的缺陷,他说话也不像别的内官故意拿腔拿调,反而有些刻意放平了音调,语气简洁犀利,尽量显得稳重低沉一些,更趋近于一个正常男人。
祁欢偷偷抬眸瞧了他一眼,他肤色也不很白,整个人看上去不苟言笑,甚是威严。
若不是下巴过分光滑,没半点胡茬……
就这么个人,穿常服走在大街上,她绝对看不出来这是位宫里出来的内官。
上回焦嬷嬷过来,杨氏应付她时尚且应付的游刃有余,彼此谈笑风生,但是今天面对这位,明显压力有点大,大家都格外小心翼翼的。
祁正钰过来,只露了了脸就不做声了。
杨氏试探着道:“有劳贾总管亲自为小女跑这一趟,不过小女晨起还未梳妆,可否容我带她回后院拾掇一下,稍后尽快送她过去拜见皇后娘娘?”
这位贾公公的目光犀利,进来也便瞧见祁欢脸上伤了。
但他不动声色,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此时便一抖袍子,又坐回了椅子上,淡淡的道:“世子夫人尽管带小姐下去准备就是,今日娘娘一时兴起,偶然想起还欠着你家姑娘一份赏赐,今儿个就只见她一人,咱家也没别的差事,就在这里等着。”
这话,又仿佛无形中一记下马威,沉甸甸的又压在了祁正钰心口。
他强打起精神,带头拱了拱手:“那就有劳总管大人了。”
言罢,再就多一刻也不想在这厅里多呆,带头告辞离开。
这到底是宫里有头有脸有地位的内官,祁文景硬着头皮想留下来待客,对方却疏离又客气道:“世子爷您忙您的,府上这地方清净,咱家喜好一个人呆着。”
不管他是真喜欢假喜欢,但话至此处,祁文景都得照办。
尤其,他原也就不是个擅长交际的,也拱了拱手。
告辞出来,便由衷的松了口气。
祁正钰恼怒非常,自烟雨轩出来就想要溜,祁欢冲着他的背影适时提醒:“祖父,秦小侯爷还在正厅等着您给的交代呢。他那个人,年少轻狂,不服管束的,您这事情办一半……这个时候叫他在府里闹开,便不太好了吧?”
说着,意有所指,回头看了眼身后烟雨轩的大门方向。
祁正钰此时别说动她,就是当面再打她一顿都不敢。
束手束脚……
给予的最重的还击也不过是狠狠的又瞪了一眼。
最后,折回来,行过祁文景面前时,骂了祁文景一句:“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祁文景皱了下眉头,憋屈的跟着他又回那正厅去。
杨氏拉着祁欢回后院梳妆更衣,口中还念念有词:“宫里这道旨意倒是来得巧,当真一场及时雨。”
宫里皇后娘娘何等身份,这倒不用怀疑人家会拐弯抹角的算计她这女儿。
今日这天气十分不好,太阳挂在半天上,却被大片灰蒙蒙的云层遮挡,天地间一片潮湿的水汽,却又下不下雨来,就看的人心里有些发闷。
祁欢心不在焉的仰头看了两眼这天色,半途又顿住脚步:“母亲先回去帮我选衣裳首饰吧,我还有两句话没与父亲说,我去找他一趟,很快就来。”
说完,拎着裙子就转身跑了。
这会儿杨氏心里很踏实,知道有了宫里这道旨意,祁正钰就再是丧心病狂,起码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敢再动祁欢一根汗毛,一把没攥住她,遂也就随她去了。
祁欢跑回厅上时,祁正钰父子二人也才刚到。
祁正钰屁股才刚落到椅子上,一抬头,就看院子里她又跑了过来,登时就拉下脸来:“眼瞅着我这府里是装你不下了,乱跑乱窜,没规矩的东西!”
秦颂身上软筋散的药效还未完全散去,本来就是强撑着又一道回马枪杀回的长宁侯府。
这会儿又兼之心里有事儿,他其实兴致缺缺。
祁欢前面一走……
他已然是不想再应付祁正钰了。
眼见着她去而复返,一路小跑着回来。
可能当真是青春无敌吧,明明穿的一身不算艳丽和华丽的衣裙,昏昏沉沉的天色中,这少女脚步轻盈,有些莽撞的冲进视野里,也有种明丽的叫人眼前一亮的欣喜。
秦颂霎时提起几分精神,原本撑着脑袋恹恹坐在桌旁的身子也下意识坐直了几分。
祁欢跨过门槛,却是直接无视祁正钰。
她径自走到祁文景面前,问他:“父亲,您辞官请辞的折子在写了吗?”
祁文景一愣。
祁正钰则是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瞳孔剧烈一缩。
“别写了,写了多少都烧了吧。”祁欢仍是对他视而不见,只是神色清明,语气果决的教她这便宜爹做事,“父亲您正值盛年,凭什么舍弃自己的官场仕途,反去成全了不值当的那些人的狼子野心?”
祁欢打从骨子里,确实就是个得过且过的躺平党。
她长宁侯府院内的阴谋诡计,她烦的很,最初是想着保命要紧,甩了这些烂人,做个快乐富二代去也不错。
可是既然老头子不依不饶,非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她说着,便又扯出个只在表情之间的笑容,侧目看向了祁正钰,一字一句的继续道:“这爵位应当应分就是您的,父亲您膝下又不是没有血脉传承,就算哪天真到了辞官致仕的年纪,要传也是传给辰哥儿的。甚至就算如果辰哥儿志不在此,将来不想袭这个爵,您也还有别的嗣子,怎么着也不至于让予旁支。”
做人,总归不要太贪心。
做事,也不当是做的太绝!
祁正钰腮边肌肉又一次因为愤怒,不受控制的微微抽搐起来。
“这次进宫,女儿会当面与皇后娘娘禀明,咱们一家四口,全都无病无灾,身体康健,如遇什么天灾人祸,必是遭歹人暗算。”祁欢见他如此,就越是变本加厉,“也不知道运气好不好,今日进宫,若能在娘娘宫中再遇到皇帝陛下,那便更好了。上回……还是陛下金口玉言,亲自提醒的皇后娘娘要记得赏我!”
拉大旗作虎皮嘛,真论起不要脸起来,狗仗人势的戏,她也能演!
祁正钰捏着袖子底下的拳头,整个人都已经隐隐看出来在轻微的发抖了。
当然,他肯定不是吓得,他只是气得。
祁欢拿帝后来压他,不过就是挑衅和警告而已,这是宣战!
即使帝后真的对她高看一眼,也不可能随便掺合臣子家事,做了她一个一无功德,二无高贵血脉加持的小丫头的靠山去!
可是,祁欢这话,搬出了帝后来,他又一个字也不能反驳。
因为——
稍微出言不逊,说错一个字,都有可能被扣上一顶大不敬的帽子。
秦颂坐在旁边,冷眼看着。
按理说,他该是喜欢看这丫头耀武扬威,这般挤兑祁正钰的痛快场面的,可是这一刻……
心里却也并不比祁正钰更好受,只觉堵得慌,脸上都同时见了几分阴沉下来。
秦颂一个失神。
“秦小侯爷!”祁欢怼完祁正钰,却又转眸看向了他。
秦颂微微抬起眼眸,对上她笑意张扬的脸。
祁欢冲着他,绽开一个更加恶劣的笑容来,一字一顿道:“现在您欠了我的人情……一定,不要放过他们!”
说着,意有所指,又瞥了旁边的祁正钰一眼。
祁欢此时肿着半边脸,着实称不上有多好看。
可她这一刻搅风搅雨肆无忌惮的模样,却当真跟个惑乱天下的妖精似的!
秦颂再是糟心不痛快,也终是没崩住,唇角下意识牵起一个弧度,颔首道:“好!”
嗯,秦小侯爷承认这一刻他是被她蛊惑了。
于是,心甘情愿被她牵着鼻子走,配合她搅风搅雨的一起演戏。
哪怕——
达到的最终效果,充其量也不过气气人!
幼稚可笑,却又……
甘之如饴!
祁正钰至此,已经忍无可忍,也顾不上继续和秦颂掰扯,蹭的站起来,甩袖而去。
那位贾公公还在等着,祁欢着急回去收拾,眼见如此,也是冷嗤一声,又提醒了祁文景一句:“二妹妹可能被祖父关起来了,父亲稍后记得寻一下她,如果找不见,就直接找祖父要人吧。”
说完,扬长而去。
早上那事,虽然秦颂心知肚明是祁正钰要算计他,可是祁正钰不认,又被祁云歌窜出来搅和了,没能直接拿住他的手腕,现在他一口咬定是祁云歌做的荒唐事……
秦颂又不可能真的带人冲进来搜他的侯府,这事儿确实也没办法继续追究了。
祁欢走后,秦颂就又再次丧失斗志,颓然靠回了椅背上。
祁文景坐立难安:“武成侯……”
秦颂侧目看了他一眼,态度倒是好的:“祁大小姐替本侯解围,本侯自是领情的,不会恩将仇报,为难世子爷的。您府里事多,便去忙吧,本侯这会儿有些疲累,借府上的地方坐一会儿再走。”
祁文景不可能还把他往外赶,只能替自己小女儿赔了不是。
瞧着秦颂也没那个雅兴亲自追究祁云歌,便就试探着叫人把祁云歌拖了出去。
秦颂没拦。
他也算是彻底松了口气。
祁家的人陆续退了出去,秦颂却坐在他这厅上,久久不动。
简星海看他面色略显苍白,又透着明显疲惫的神态,心里很不踏实:“侯爷,您身上药劲儿还没过去呢,既然此间事毕,那便先回吧。”
和长宁侯府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以后于公于私……
依着自己侯爷的性子,是定会和这位老长宁侯死磕的!
也不急在一时。
秦颂之前着急回来,半路缓过一点劲儿来,就当即勒令停车,就近敲开路边一家医馆的门,捉了大夫帮忙。
软筋散不比别的,通常只能等它药效自动散去,症状也便自行解除了。
仓促之间,想要立竿见影的效果,就只能是往几大要穴紧急放血。
但是以银针逼出药血,也是个又慢又精的细致活儿,秦颂等不得时间叫那大夫处理第二轮,索性便直接在自己手腕拉了一道……
一面继续释放药血,一面借着痛意,也能刺激体力。
折腾这么半天,简星海一直提心吊胆。
可是当着祁家众人的面,又不敢表露出来,这便端起他手腕查看。
拉起袖子,就看他裹着伤口的那块帕子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也得亏是穿的神色外袍,广袖上的血迹才没明显露出来。
这会儿事情暂缓,简星海才敢掏出金疮药,给他伤口止血,又换了自己的帕子给他重新裹了伤口。
秦颂一直兴致缺缺的任他摆弄,仿佛没事儿一样,从头到尾,眼皮都没动一下。
简星海替他处理好伤口,又再催促:“咱们回吗?”
秦颂却像是这时才突然又回过神来一般,问他:“宫里那道旨意怎么回事?”
简星海是知道一些原委的,如实道:“就宫里琼林宴那天,凤鸣宫里同期设百花宴,也给祁大小姐下了帖子。咱家小姐进宫回来,好像提过,说是出了点儿坎坷,有人拉着祁大小姐比才艺,她画了一幅画,被皇后娘娘收在了宫里。”
秦颂平时公务也忙,他虽是对祁欢很感兴趣,却也没那个闲工夫一天到晚什么事也不干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是以,上回祁欢进宫的事,他确实不知道。
此刻,却是不免拧眉盯上了简星海。
简星海心里一个咯噔,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再说一点:“那天的午宴是陛下带着新晋进士和入宫的闺女们一席吃的,后来外间都在揣测,说好像是皇后娘娘要给太子选妃,但是暂时没明说,便找了个由头掩人耳目,实则是为着给太子相人的。”
秦颂却是随即目光一沉,突然站了起来:“不,不是给太子设的,是为顾瞻!”
那天顾瞻有进过宫,他知道!
然后,他突然就后知后觉的想通了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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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大小姐:我进宫你不知道,顾瞻进宫你就知道,你俩才是真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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