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蒙潜藏着的矮墙距离院舍不过二十来步,从大门出来的那人很快便走到了墙边,吹着口哨,自顾自解起了腰绳,准备解手。与此同时,雨点噼里啪啦,完全下大了。

    “是他,动作倒快......”

    纵然背着光不明朗,但张蒙还是立刻认出眼前人正是当时围攻史阿的骑马贼人之一。他躲在暗处不动声色,那贼人显然未曾料到相隔仅一二尺距离,居然蹲着别人,一面将手往裆里掏,一面骂骂咧咧。

    张蒙确认院舍并无其他人出来,抓住机会,如猛虎扑兔般跃起,不给丝毫反抗的余地,自那贼人背后,左手捂住其嘴,右手短弩箭没有半点犹疑,利落地刺进了其脖颈,硬粗的箭柄顷刻间齐根没入。

    “唔......唔......”

    张蒙只觉右手指缝间充溢着不断涌出的热血,任凭那贼人挣扎,牢牢控制着对方的四肢身躯不放。

    再过片刻,那贼人身体剧烈抽搐三两下,陡然松软,气绝身亡。

    大雨如注,嘈嘈杂杂,院舍内灯火如旧,显然其余贼人并未觉察到外头的异常。

    “我、我杀、杀人了......”

    张蒙将尸体轻轻放平,手都在颤抖。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感怀,这里仅仅只是一个敌人,院舍内,还有更多的敌人。

    “正好利用他,诱敌入彀。”

    张蒙深呼吸几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了下来,思索须臾,双手齐用,将那贼人的外衫脱了披在了自己身上,随后解下腰间的硬弩,填装上弩箭。这些都做完,便继续躲在矮墙后面,扯嗓哀嚎了几声,并将弩箭死死瞄着院舍方向。

    很快,院舍门口出现一个身影,似乎是听到了张蒙的哀嚎,想一探究竟。

    张蒙抓住机会,扣动扳机。弩箭流星赶月般破空激射而出,透过层层雨幕,正中目标!

    “第二个......”

    张蒙默默计数,这一次杀人,手仍控制不住颤抖,但心中的震撼少了许多,也没那么紧张了。他扔掉硬弩,拔剑在手,迅速翻过矮墙,趴在另一侧的墙根。这一次,他要用自己的身体当诱饵。

    耳边除却纷乱的雨声,只听到院舍方向乱哄哄的,有人惊呼:“贼老天,痦子咋被人射死了?”又有人叱问:“是哪个奸徒放的暗箭?”

    张蒙屏息静听,院舍门口怪叫连连:“敢情是闹鬼吗?痦子没吱声就死了,老七人呢?咦,瞅瞅,墙那边是不是趴着个人?”

    另有接话的:“哦,是有人,看着像老七啊!他不是解手去了,咋个解着解着还趴地上了,该不会也中箭了吧?”听语气,当是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张蒙。

    紧接着,“趴趴趴趴”的脚步声乱起,似是有人踏着泥泞赶来。

    更远处的人高呼提醒:“你小心点,可别给暗算了!”

    张蒙偷眼瞧去,一个贼人冒雨从院舍门口小跑近前,另一个贼人则站在门口张望。

    “老七啊,老七!”

    跑来的贼人快到跟前,张口呼唤,张蒙听得清清楚楚,仍然耐着性子,按兵不动:“敌众我寡,过早暴露陷入混战对我不利,能在暗处干掉几个是几个!”

    如此想定,等到那贼人到了身边,俯下身探看之际,张蒙才猛然暴起,起手一剑精准挑中他的下颌。

    “第三个!”

    一道血花迸溅,那贼人闷哼栽倒在泥水中。

    等在门口的贼人见状大惊,返身往院舍内躲,张蒙不容他走脱,提弩搭箭要射,谁知还没动手,尖啸声贴耳过去,却是从里头先射出一支羽箭。

    “里头的贼也有弓弩。”张蒙吃了一惊,暗自庆幸,“既如此,我更不能过早现身。”当即不退反进,趁着门内混乱,很快跑到院舍门口,却并未直冲进去,而是紧贴着院墙躲在门边檐下,伺机而动。

    此时院舍里头有贼人大喊:“果然不对劲,贼老天,大门外有人要害咱们,已经有三个兄弟栽了!外面风大雨大,摸不清状况,咱们不出去,牢牢把着门,不要让他进来,他敢露面,就射他几个血窟窿!”其他贼人各自附和。

    双方对峙了片刻,张蒙试探性地将剑刃伸到门口,结果刚露头,“咣”地一响,贼人的箭射中剑刃激起火星,力道传到手上,引起虎口酥麻。

    他暗自寻思:“贼人严阵以待,我可不能自投罗网。”又见从门内映出几条长长的人影,仿佛在时刻戒备,只能谨慎为上。

    雨势甚急,夹在劲风劈头盖脸打来,隐隐作痛,张蒙感到身体也变得冰冰凉的。水流不时糊住口鼻,更添难受,再这样下去,不等贼人出来,他自己怕就得先倒了。

    又熬了一会儿,他正盘算着如何引蛇出洞,院舍内不知为何突然传来阵阵惊呼,紧接着的是此起彼伏的叫骂。当中有人道:“里头的动手啦,贼猪狗!外头的莫非是他们请来的救兵,两边里应外合夹击我等兄弟?”

    “怎么了?他们好像自己乱起来了?”

    张蒙还在纳闷,门口蓦地晃出个人影,他想也不想,一拳迎风打去,如铁锤般结结实实打在对方脸上,可怜那张脸登时间眼棱炸裂、乌珠爆出,红的黄的黑的白的一股脑儿全都绽将出来。

    “第四个......等等,这、这人是那麻脸汉!”

    张蒙心头一跳,没来得及仔细辨认,后脚又从门里跑出来一个人。他下意识要再次挥拳,然而胳膊抬到一半生生止住了。

    “罗、罗敷姑子!”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此行要救的人。

    张蒙又惊又喜,不过瞬间敏锐地觉察到了异状,二话不说,兔起鹘落按住罗敷,罗敷瘦弱的身子骨立刻风吹麦秸般倒了下去。

    “梆——”

    张蒙自己来不及伏身,扬手横剑遮在脸前,剑刃强烈抖动,低头看,一支短箭掉在脚边。

    门内灯火光明暗不定,仿佛有许多人逡巡来去,还能听到七嘴八舌的交谈。

    “射死了吗?”

    “没,麻子又倒了,小娘被抢走了,门外不是善茬......走吧,别纠缠了!”

    “走、走,前门死了好几个弟兄,怕是有大批人马侯着咱们呢!”

    “兄弟们,咱们走后门,到偏院取马!”

    “快走,里头的人杀来啦!再不走就走不脱啦!”

    一墙之隔,喧哗大作,张蒙听着各种声音,摸不起里面的状况,反手抱起罗敷,将她安置在自己的身后。

    “啊......啊......”

    微弱的日光下,罗敷秀口微张,虽说神情极是憔悴,可面色潮红,透露出难以言喻的喜悦。

    “你待在这儿,千万不要乱动!我进去看看。”张蒙心跳如鼓,不知院舍之内还藏着多少贼人,“从一数到百,若听不到我的声音,就赶紧跑!”

    罗敷泪如雨下,紧紧抓着张蒙持剑的右臂不放,说不出话但使劲摇头。从她的反应多少能判断出,院舍内定然凶险异常。

    “哇啊,快跑啊,恶鬼杀来了!”

    张蒙尚自犹豫,没想到门里忽起惨叫,急忙看去,一名壮汉正怒吼着往外猛冲。他装束与贼人不同,身上带甲,可是发蓬甲斜,一只脚的革靴也不知所踪,甚是滑稽模样。只不过原本聚在一起的几个贼人见了他,纷纷拔足狂逃。

    “贼人休走,敢当乃翁一戟否!”那壮汉手持短戟气势汹汹,追到门口,见到张蒙不由分说,当头便将短戟劈来,“好啊,原来这里还藏着贼!”

    “这人、这人我怎么好像熟悉?”

    张蒙举剑奋力挡住,两下硬碰硬,兵器在半空中僵持,互不相让。

    “唔呃......慢着!你......你是......仲明!”

    交手间隙电光石火,张蒙神思飞转,一眼认出对方,当即又惊又喜。

    这个熟面孔其实与他算得上朝夕相处,乃是专职宿卫永安宫的羽林郎季宣。

    羽林郎有惯制,祖辈或者父辈若从军死,为表体恤,子孙可以入宫为郎,季宣的父亲死在了几年前的凉州羌乱中,他本身又确有勇力,由此被选用。

    季宣性格豪迈直率,酷爱饮酒,与现世的张蒙很投缘,算是张蒙为数不多交心的朋友。仲明,则是季宣的字。

    季宣本职负责在宫中宿卫,也不可避免卷入了此次宫廷巨变,此前与张蒙一起追随着天子车驾出了雒阳,不过在张蒙昏迷后,两人便失散了。

    须臾之间,张蒙便整理出了与季宣相关的近期回忆,只是让他想不明白的是,本该保护御驾左右的季宣为何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更为何要与自己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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