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璘已退守到成都。

    他望着那步步为营逼近的宋军,眉头深深地皱起,如刀刻一般。

    “都元帅,到底打不打啊?”车里凑上前问道。

    三千余蒙军能吃牛羊马匹,辎重压力比近万宋军小,这不假,但也要吃饭的。

    这成都附近已无处可劫掳,辎重又在泸州丢了,拖下去也不是事。

    纽璘转头喝道:“怎么打?!宋人懦夫披着重甲,每走一步都要设拒马、壕沟,怎么打?!”

    实话实说,这样的仗纽璘不是没打过。

    这些年,被他活活拖死的宋军也不是一支两支了。

    但他不想冒险。。

    再输……已经不能再输了。

    车里也纠结,道:“既然不打,我们退吧?成都就是座空城,丢了就丢了,再抢回来就好。”

    这话,本也是纽璘说的。

    成都是空城,让给宋军,宋军也守不住。

    因为城内没粮。

    从叙州运粮过来,那么长的辎重线,蒙古骑兵随时可以切断。

    一千人就可以让成都守军断粮,饿上十天半个月,莫说一万宋军,十万人也能拖垮。

    这是必胜之法。

    但,  大汗都快打到重庆了,这边再把成都城丢了?

    “……”

    纽璘良久无言。

    车里只好再次问道:“不打也不退,  我们守城?”

    让骑兵下马,  上城头守,  与宋军打守城战。这显然不可能会是纽璘的选择。

    十八天了。

    他苦等着李瑕露出破绽。

    但没有。

    李瑕始终是坚定地贯彻步步为营的打法,看起来就是……时间很多的样子。

    纽璘恨不能亲自冲到李瑕面前,  重重掴一巴掌,问一问他。

    “你就不急吗?!大汗马上要攻破重庆府了,到时蜀川全境陷落,  你还在这慢吞吞地打?!”

    时已至此,纽璘必须做一个选择。

    是放弃成都,以必胜之法拖垮宋军;还是冒险决一死战。

    他挺起胸膛,一字一句道:“出城,迎战。”

    他说话时眼神中透着坚毅。

    脸上的胡须根根都坚硬如铁,  风吹也吹不动。

    草原上的男人顶天立地,  不会委曲求全。

    ……

    号角声如呜咽。

    蒙军再一次弃守了成都,  策马奔向了宋军的阵线。

    他们的战术并不是排得整整齐齐去冲撞宋军,  而是在离宋军八百步之外便散开。

    聚如丘山,散如风雨。千骑分张,  可盈百里。

    若从天上看去,  近万宋军排得整整齐齐,站成几个紧密的方阵,蒙骑便如散在它们周边的散沙。

    蒙骑人数虽少,却分布在数倍于宋军的地域。

    他们围绕着宋军,开始放箭。

    箭矢并不密集,多是射落在宋军的盾牌之上。

    日头很晒,  披着重甲的宋军士卒浑身大汗淋漓,  却还要高举着重重的盾牌防御。

    若是时间充裕,蒙军可以这样骚扰好几天都不发起冲锋,直到宋军精疲力竭。

    但李瑕的令旗已开始摇动,命令宋军继续向成都前进。

    仿佛是没看到蒙军一般。

    ……

    纽璘策马绕着宋军的方阵奔跑着,寻找着他们防御薄弱之处。

    像是野兽猎食,想要找到下嘴的地方。

    但没有,宋军一天只打算行进五里。

    重甲兵、长矛兵、弓箭手一层层布置,连粮草辎重都始终围在里面。

    再这般下去,明日宋军便可进成都。

    到时打巷战不成?

    又是长长的号角声,蒙骑开始向纽璘所在的方向集结……

    ~~

    车里觉得纽璘疯了。

    他明白,纽璘这是要放弃一贯的打法,  冲锋进宋军之中,  展开肉搏。

    这绝非蒙军的长处。

    灵活的豹子猎杀公牛,也要把公牛咬出伤来,等公牛流血到力竭。

    直接冲上去,也是会被牛角顶伤的。

    “都元帅!”

    “长生天,保佑我!”纽璘挥舞着弯刀,让传令兵将号角吹得愈发响亮。

    蒙骑聚在一起,并不急着马上冲锋,而是不停呼啸着。

    马蹄刨着地上的土,咴咴叫个不停。

    三千骑兵,有的一人两骑,有的一人三骑,聚在一起,方阵远远大过宋军。

    压迫感、杀气冲天而起……

    ~~

    “蒙骑要冲过来了!”

    蒲帷大喊着,终于感受到了与蒙古骑兵野战的压力。

    他听蒲择之说过,一般士卒站在阵地上,看到蒙古人骑在马上呼喝,很容易被蒙骑的气势压垮,从而溃败。

    蒲帷之前不明白,至此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马群原来很可怕,骑在马上的蒙古人居高临下,天然就能给人带来恐惧。

    而主动权掌握在蒙人手里,攻与不攻都由蒙人决定,宋兵只能站在那胡思乱想,时间越久,腿越软。

    “非瑜!你看……后面!后面!蒙军绕到后面集结了……”

    李瑕却很平静,道:“我知道。”

    “你还不快变阵?”

    “不能变阵,否则蒙人很快会换一个方向进攻。”

    李瑕的语速很快,已大步走开,不再理会蒲帷。

    “击鼓!”

    “停止前进!各方阵守好自己的防线!”

    “咚!咚!咚!”

    ……

    “娘的,就快要到成都了……”

    “都闭嘴!”沙宝大吼一声,喝道:“击鼓回应!”

    “咚!咚!咚!”

    “盾牌手放下盾牌,歇一刻钟!”沙宝大步走着,用尽全力大吼道:“都他娘的放松!把力气给老子缓过来!”

    汪大头背对着他,听了这些命令连忙重复着,对麾下的士卒大吼。

    也不是第一次跟蒙古人打仗了,他们都知道蒙古人其实非常狡猾,冲锋之前都会想方设法耗尽宋兵的体力。

    有时候紧张地等了一天,蒙古人又不打了。

    但,这次,李瑕已与所有将士仔细说过整体的战略。

    “蒙人一定会冲锋,他们拖不起,他们的心已经乱了……”

    汪大头其实没太听懂。

    谷顆</span>  但他知道李瑕的意思。

    “都他娘放松!放松,又不是没击败过鞑子!我们年年都在打胜仗……给老子笑!哈哈哈!”

    这是这些低阶将领的经验,以帮助士卒们放松紧绷的神经、僵硬的肌肉。

    但只有几声尴尬的笑声。

    每个人的呼吸都很重。

    ~~

    李瑕的呼吸也很重。

    这是他第一次与蒙古骑兵进行大规模的野战。

    他有一辆小战车,三个人的高度,爬上去之后视野能稍微好一些。

    远远的,只见蒙军的大旗已开始前倾。

    李瑕眯着眼,屏息,张嘴……

    “来了!”

    “咚!咚!”

    战鼓很有韵律,提醒着后翼的兵马。

    “来了!”

    沙宝放声大吼道:“盾牌手!举盾!”

    “长矛手!架矛!”

    “箭上弦!”

    “……”

    “轰、轰、轰……”

    马蹄踏在地面上,引起大地的震动。

    ……

    李瑕眼睛愈发眯起来,这是被太阳照的。

    这时还是上午。

    宋军是从东南方向往成都进发。纽璘特意绕到了他们的后翼,从东边发起攻势。

    宋军向阳。

    太阳光照在盔甲上,亮得晃眼睛。

    与阳光同来的蒙军显得更加可怕。

    “后翼死守住!两个侧翼准备!小心蒙军随时改变进攻方向!”

    李瑕发号施令着,忽然目光一凝。

    他发现,纽璘冲锋在最前面。

    这个蒙军都元帅竟还保留着身先士卒的优良传统……

    只这走神的一瞬间,纽璘的大旗忽然指向了另一个方向,蒙军掉头,转向了宋军的右翼。

    ……

    “盾牌手!”刘金锁竭力大吼。

    在听到鼓声之时,他已开始防备。

    但没想到蒙军真是冲他这边来了。

    “都他娘的稳住!拖住蒙军,马上会有支援……”

    “咴咴咴!”

    已有马嘶声响起。

    那是有蒙骑掉进了宋军前面的壕沟。

    但其后的蒙骑竟是毫不犹豫跃过壕沟,径直撞上宋军。

    “杀啊!”

    “杀……”

    这一战的决胜点很简单。

    纽璘若能在宋军合围之前,使这个方阵的宋军溃败,他便可胜。

    李瑕若能在这个方阵溃败之前,合围住蒙军,他便可胜。

    血已泼开,胜负便交由士卒了……

    ~~

    成都以北,绵竹。

    一支五千余人的蒙骑正在策马狂奔。

    为首的蒙军将领名叫“刘黑马”,本还在嘉陵江上游准备扫除宋军残部,得令便驰援纽璘。

    他是蒙军都总管万户,长年镇守陕西、山西,此次亦随蒙哥出征。

    蒙哥重刘黑马之才,早有意让他替纽璘经略成都。

    因为在蒙哥的计划里,纽璘攻到重庆府也不用回成都了,接着去攻临安就可以。那么,成都就需要一个懂治理的人来经营。

    但他们都没想到,纽璘竟已败得那样惨。

    “快!”

    战马泅过绵远河,飞速向成都进军……

    ~~

    “杀!”

    纽璘手中弯刀劈砍如飞,身后的蒙卒亦不停抢上,直杀得宋军士卒纷纷倒地。

    纽璘知道很可能会有援军。

    但再有一两日,宋军便要进成都。

    他至少要阻拦住宋军入城。

    这事关整个家族的荣誉,他何惧亲上战场?

    ……

    刘金锁怒吼着,奋力抵住前方不断后退的盾牌手,脚底却还是被推着向后滑。

    他没想到一个蒙古都元帅打起仗来这么凶。

    宋军从一开始气势就被压住。

    刘金锁很想挺起长枪上去捅翻了纽璘。

    但他知道自己还真干不过对方。

    都是打老仗的人了,不说纽璘的高头大马,不说纽璘如虎狼一样的亲卫,只说臂膀,纽璘也比他刘金锁还粗上一大圈。

    “要是冲上去,被纽璘砍翻了,麾下的兵卒溃败了,整场仗就输了。”刘金锁算的很明白。

    当然,这不是他就怕了纽璘。

    “扛住!等合围了蒙军!老子再捅死他!”

    ……

    终于,最先合围过来的是杨奔。

    但庆符马军和蒙古骑兵完全比不了。

    不是步卒上了马就能叫骑兵的,庆符马军还缺少长期的训练,不敢硬对硬与蒙军拼杀,只能堵住蒙古的左翼,使其不能灵活转向。

    “快啊!”

    刘金锁身前的盾牌手已倒下。

    他架起长枪,亲自迎着蒙骑杀去。

    再抬头一看,纽璘已没入阵中,指挥着后排的蒙军放箭。

    ……

    沙宝正大步疾奔。

    他清楚地知道刘金锁撑得很艰难,急需他攻到蒙军的右翼形成夹击。

    “快!”

    ……

    李瑕向前倾了倾身子。

    他恨不得亲自上阵,敌一敌纽璘。

    但他没有,他深呼吸着,再次在心底复盘了一遍,心知这一战自己比纽璘要稳妥、要冷静。

    视线落处,红色的洪流正在努力包围着那黑色的洪流,胜负将要有分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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