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瑕在观潮别院的客房里睡了一觉。

    丁八趴在门缝上往里看了一眼,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这这这……他真睡着了?”

    “狗猢狲。”

    汪庚、冯仲正垂头丧气地蹲在院中,异口同声地骂了一句。

    丁八这个小厮本攀不上这两个护卫,但今日三人同挨了打,反倒亲切不少,凑过去说起话来。

    “哥哥,你们说,他怎就睡得着?”

    冯仲抬头看了一眼正将那客房围起来的十几个护卫,道:“衙内都吩咐了,我们又不会动他。”

    “衙内为啥就不把这狗猢狲做了?”

    “我怎知道?但这人真就不怕吗?”

    冯仲啐了一口,骂道:“临安城谁不怕我们?就没见过这种杀才。”

    汪庚眼中阴晴不定,忽道:“我倒有个主意。”

    “啥?”

    “请衙内去唤个娘们来,把这小子睡了。”

    “啥?”丁八瞪大了眼,惊道:“还有这等好事?!这这这……”

    汪庚在他头一重重一拍,骂道:“闭嘴,有你啥事,你他娘懂个屁。”

    冯仲似懂非懂,道:“要不……我去把他睡了?”

    汪庚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样,怕是阿郎要用这猢狲,需收服了他。”

    说话间,他已站了起来,向负手站在门口的丁大勾道:“丁管家,衙内呢?”

    “走了。”

    “走了?可这……”

    “你们看好院子就是。”丁大勾淡淡道,“少出些馊主意,还嫌在衙内眼里你不够蠢?”

    汪庚深觉可惜。

    他却也明白,衙内走了,很可能就是阿郎要来了。

    “别蹲着了。”他踹了冯仲一脚,负手站直了,守着李瑕的客房……

    ~~

    李瑕一觉醒来,睁开看,看到了一张可怕的青色老脸。

    想必这就是丁大全了。

    再起身一看,屋中还站着几个护卫和属僚,却个个垂手低头。

    见李瑕醒了,丁大全轻笑一声,负手从床边走开,缓缓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老夫的别院中酣然高卧。”

    李瑕道:“谢方叔要杀我,这临安城内,只怕没有比丁枢相家更安全的地方了。”

    丁大全抚着长须,轻蔑一笑。

    他六十五岁,苍老且瘦小,看起来与程元凤、贾似道完全不同。

    李瑕只看他那满头白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何要依附宦官了。

    程元凤二十九岁中进士,五十七岁拜相;贾似道二十五岁中进士,四十一岁入宰执之列。而丁大全四十八岁才中进士,不走些捷径,很可能一辈子都当不了高官。

    李瑕并非是认同丁大全,只是愈发觉得……少壮须努力。

    “你背地里敢唤老夫名讳,当面却又不敢?”丁大全道。

    “敬老而已。”

    “情报呢?”丁大全问道。

    “我放在别处。”李瑕道:“条件谈妥,自然会交出来。”

    “说条件。”

    李瑕转头看了看天色,时间才到中午,看得出丁大全是下了朝就过来。

    “放了林子、刘金锁;救出聂仲由;保护我们这些人的安全;给我一个蜀地独立领兵的官职。”

    丁大全道:“就这些?”

    “就这些。”

    “老夫答允你,情报交出来,明日至御前指证谢方叔。”

    “好。”

    “具体如何做,老夫的幕僚们会与你商议。”

    “好。”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皆是沉默了一下。

    谈妥了,且有些过于顺利。

    至此,李瑕算是接触过了当朝几位宰执,大概明白世人为何不耻丁大全。

    程元凤虽不擅权谋,但是个正经人,守规矩,做事一板一眼;谢方叔虽主和,却有治国之策,秉持政治理念,或许还是真心爱民;贾似道做事无所不用其极,却还顾着西南战局……

    唯有这丁大全,眼睛里只有往上爬,亳无底线与原则。

    情报是什么、有何用,他问都不问;李瑕适不适合为官,他探都不探。

    他只在乎扳倒谢方叔、拜相位。

    可笑的是,仅在这次的事情上,李瑕反而与这个奸邪的立场最一致。

    ……

    于丁大全而言,话到这里,已不必再与李瑕多聊什么了。

    李瑕不过是因恰逢其会才显得奇货可居,换作平时,他堂堂枢相,根本没有理会一个小年轻的必要。

    但丁大全踱了两步,还是问道:“你昨夜未与贾师宪谈妥?”

    “是,他不愿救出我要的人。”

    丁大全道:“老夫与他不同,老夫只须扳倒谢方叔,即可为左相。他须再扳倒程元凤,勉强可为右相。”

    “是。”

    “他也不敢得罪老夫,救不出人。”

    “是。”李瑕道:“所以谈不拢。”

    丁大全又问道:“你是如何从贾府离开的?”

    “我告诉贾似道,我要来投奔丁枢相,他答应了。”

    “是吗?”

    李瑕道:“他还让我转告丁枢相一句,监察御史洪天锡是他的人。”

    丁大全笑了笑,笑容阴恻,但已心中了然。

    “如此大礼,贾师宪所求何事?”

    “丁枢相认为呢?”

    “竖子也敢在老夫面前卖乖?”丁大全冷哼道:“老夫不在乎谁为右相,程元凤、马天骥、贾似道,谁更听话,谁便可任右相……”

    李瑕忽然打断了丁大全的话,道:“贾似道说扳倒谢、程,他最多任右相,再扳倒你,他才有独掌相权的机会。”

    丁大全那张青色的脸完全凝固住。

    他不敢相信,一个十六岁的竖子,竟能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惭。

    然而李瑕还在继续说。

    “贾似道还说,如今圣眷在你,扳不倒你。让我混在你身边、蒙骗你,找机会拿一个真正的把柄,到时再对付你。”

    “你说什么?”

    “这么做,贾似道并不亏什么,反正北上拿情报之事出自他的手令,功劳少不了他一份,无非是早点或晚点对程元凤出手而已。与其谋一个在你手下做事的窝囊右相,不如赌一把大的,所谓‘赢尽秋虫独奏功’,他有耐心,也有野心……”

    丁大全良久无言。

    忽然,他抚掌大笑。

    “哈哈,好个贾师宪,婢娘养的浪荡子,倒有几分胆色。”

    李瑕听不出丁大全在夸贾似道还是在骂,只见至丁大全那张青蓝色上的阴翳之色尽去,仿佛很是畅意。

    “无妨,无妨,贾师宪太年轻,且让他熬着……不必理他。”丁大全向李瑕问道:“倒是你,为何向老夫吐露此事啊?”

    李瑕道:“我有自知之明,今次是机缘巧合涉入相位之争的关键时刻。否则,我于诸公面前不过蝼蚁一只,随时可被捏死。混在丁枢相身边为间谍,我实在做不到,故而说实话。”

    丁大全又露出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道:“安知不是你与贾师宪串联,虚虚实实,诓骗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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