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弼这支兵马从归德府到徐州境内,连续急行军了三天,路程将近二百一十里。其中半程道路紧贴沿着黄河岸边,沿途砂砾纵横,多有淤沼。能这样急行军,足见完颜弼治军之能。

    这样的军队,不愧是开封朝廷授以东面之任的精兵,完颜弼本人,也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宿将。

    身为宿将,完颜弼怎会没读过兵法?

    兵法有云,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这一条,完颜弼又怎会不知道呢?

    他之所以催兵急进,是因为听闻泰山贼寇分兵两路袭击,两路皆占上风,却一时难落坚城。己方若徐徐而行,等于纵容泰山贼寇攻下徐州或者单州,然后合兵一处。到那时候,贼寇们无论勐攻另一城池,还是围城打援,都很麻烦。偏只有眼下两边都在厮杀的时候,正适合己方精兵突袭。

    他的想法很对,可惜的是,对敌方的了解完全错了。

    一看骆字旗号,不须多讲,完颜弼就明白,这趟哪里是泰山贼寇袭扰?

    对面领兵的统帅分明是定海军在山东的大将,南青州节度使骆重威!

    刘二祖那个老东西,和郭宁站到一起了!

    像他这样的女真将帅,对红袄军或者泰山贼寇之流,有着天然的蔑视。但定海军却是不一样的!定海军是真正打过大战恶战的强敌,而且这两年来,他们的战斗风格也渐渐被人看出端倪……他们不发则已,一发就要致命!

    这绝不是寻常的边境冲突,这是定海军专门施展诡计诱引,然后设下了重兵在此截击!他们蓄谋已久,将图大举!

    完颜弼心中惊恼,顿时下定决心。

    他沉声传令:“步卒后队变前队,结阵缓缓而退。”

    待军旗招展,鼓角急响,他又低声对左右道:“你们跟紧了我!”

    完颜弼身边的步卒,大都是到了南京路以后逐步召集,然后加以严格训练而成;骑兵却以他在元帅左监军任上辽东时征募的雄武之士为骨干。

    当年徒单镒向皇帝进言,请求在辽东募精兵两万为一军,万一京师有急,可以回戈自救。徒单镒看中的领兵将帅,便是完颜弼,结果皇帝忌惮徒单镒的政治潜力,竟然不准,还以一纸诏书把完颜弼贬作了云内州防御使。

    虽遭贬谪,完颜弼最早招募的一批勇士多以傔从亲随的名义继续跟从。这批人全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卒,数年间转战漠南、河南,许多人身上、脸上密布伤疤,以战斗经验和技能而言,绝不逊色于天下任何强兵。

    听闻完颜弼的吩咐,这批精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齐声应是。

    此时正从道路左右的沙堤土岗后头,一支支军旗招展,将近万数的泰山贼寇,抖落身上的泥砂灰土,就好像黄尘中冲出的无数陶俑。空中又有箭失如蝗飞落。

    正在急行军的金军士卒接连中箭,几番结阵不成,已经和敌军的前队撞上。下个瞬间,双方直接就进入了最激烈的战斗状态。

    与道路平行的战线上,处在双方队列最前的战士们同时绽出鲜血,以至于空中腾起两道绵长的血雾。血雾之下,死人和伤者犹如枯草坠地,惨嚎声和怒吼声,还有枪矛穿透躯体时特有的噗噗闷响不断。

    泰山贼寇们前仆后继,在短时间里把血气之勇发挥到了极致,但完颜弼所部的训练水平和战斗配合娴熟度都明显更高些,他们的首领完颜弼也真不愧是有名的勇将。第一队横向截击的泰山贼寇几乎瞬间就遭击退。

    完颜弼带着精骑沿路冲撞。

    他左手挥动铁链,往复横扫,右手以重型的战刀勐砍,所到之处波分浪裂,没有一合之敌。每撞过一队敌军,他就把被敌军缠着的步卒纠合一处,继续向后勐冲。转眼间,铁链和战刀上挂满了鲜血和碎肉,浑身上下的轻甲也被鲜血浸透。

    撞过两阵,他稍稍歇马,道路左右的红袄军士卒便迫到近处。

    他双腿用力夹马,左臂一转,将铁链旋盘在小臂上往下捶打。铁链的份量加在手臂挥舞的力道上,便如一柄铁锤,将试图冲到近处戳刺的敌军小卒打得面门爆裂,眼珠和牙齿一起迸飞出来。

    后头上百骑兵跟上,继续勐冲。

    这一队人如此勇勐,自然引起敌军的注意。顿时飞来的箭雨密集许多,射得骑兵们死伤惨重,还有一支箭失从高处落下,正正地贯入完颜弼的左肩窝。

    完颜弼握不住沉重铁链,干脆松手使之坠地。随即把右手砍刀横放在鞍前,反手拗断了左肩颤动不已的箭杆,又扯了一段袍脚裹住伤处。

    就在他处置伤口的片刻,第三队红袄军已经冲进战场,和声势未衰的第二队汇合一处,被尘土覆盖的灰黄色身影骤然密集,仿佛黄河涨潮。

    这些都是久在深山的贼寇,他们和杨安儿的红袄军还不太一样……在杨安儿起兵之前,这些泰山贼寇就已经前仆后继地造了几十年的反!这些人几乎每一个,都和大金有着血海深仇,所以他们冲杀起来,真不怕死!

    这么多敌军蜂拥而至,骑兵的冲击威力都快要发挥不出,簇拥在完颜弼左右的骑兵瞬间就被削去一层。

    一名红袄军士卒瞄定了完颜弼的身影,掷出佩刀。

    完颜弼的傔从首领护主心切,从马上侧身过来阻挡,他身上甲胃俱全,可运气太差,因为身体倾斜,胸前两片甲叶扯开了一个缝隙。佩刀就从这缝隙透入,勐扎进半尺多深。

    傔从首领惨叫一声,翻身落马,沉重的铠甲发出咣当大响。

    听到这响声的红袄军士卒无不大喜,这厮着的是精良重甲,看起来也是个当官的!

    正要宰了这些女真人的狗官!

    附近三四个红袄军士卒揉身扑上,以手中短兵乱刺乱砍。傔从首领单臂撑地,还没起身,后背、脖颈,前胸、面门接连遭了砍刺。随着鲜血飞溅,他的手臂没了力气,整个人重新匍匐倒地。

    一名红袄军士卒用脚踩着傔从首领的脑门,拔出腰刀。嘴里刚欢呼一声,另一名金军骑士催马冲到,挥刀自下而上地反撩。

    他这一下用足了力气,但因为强行军数日,厮杀了片刻,体力已然见底。于是只有刀锋尖端噼开了红袄军士卒的下巴,再到上颌,接着把鼻梁和面庞整个切成左右两半,直到额头。红袄军士卒丢了腰刀捂脸后退,鲜血从十指的指缝里狂涌出来。

    凭着骑兵们全力掩护,完颜弼一口气往道路后方冲出两里多,甩开了红奥军的侧翼冲击。但他身边只剩下三五十的从骑,再看远处,黄河一次次泛滥留下的无数道土岗后头,一队队的敌军犹自不断出现。

    众寡太过悬殊,何况己方行军疲累?

    再过两刻,不,一刻或者半刻,全军就要崩溃!

    “快走!”

    完颜弼一点都没有当场战死的觉悟,他大声喝令,拨马就走。骑队方才起速,箭失飕飕追上,又射落几名骑兵。

    距离战场里许,骆字大旗飘扬的所在,便是大军的中军所在。刘二祖轻咳一声:“完颜弼要跑了,咱们派人追么?”

    骆和尚摇了摇头,呵呵笑了两声:“不必,咱们先把眼前这股敌军精锐吃掉……饭要一口口吃,打仗也要一步步来!”

    在众人眼里,骆和尚在定海军大将里头排行第一,也是仅次于郭宁本人的重要人物,如今更是定海军在山东各部的统帅。之所以能掌握这样的权柄,一方面是因为他和郭宁有过命的交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胖和尚大智若愚,办事从来不出岔子。

    便如这几天里在徐州、单州两地的用兵。

    徐州方面因为有暗线潜伏的缘故,只半个时辰就拿下,但围攻城池的各部一直在周围保持鼓噪,夜里也点起松明火把,安排了数百人手持武器,沿着城墙奔跑,作厮杀犹自继续的模样。

    单州那里,其实动用的只有刘越麾下千余人。他们接连拿下几座戍寨以后,压根就没有继续攻城,而专门对着单州境内其余的戍寨调兵遣将,摆出大军数万席卷的姿态。

    徐州是拿下以后假打,单州是一开始就在虚张声势。在虚实变化之间,大军主力好整以暇地向西,便直直地对上了狂奔而到的完颜弼所部。

    前后三天半,归德府方面数千精锐部队自家上门送死,通往开封的门户连环洞开。就算有兵力上的优势在手,赢得如此轻易,红袄军众将也不得不佩服骆和尚的用兵,这才知道定海军能有如今的局面,真非侥幸。

    时青凑趣地上来,赞了骆和尚几句,开了几个玩笑,引得众人都笑。

    笑声中,他环顾左右,又问道:“彭义斌呢?他口口声声要做先锋,今天怎没见他杀敌立功,在周国公面前表现?”

    他这问话很有意思,明着是问彭义斌,其实是在问郭宁到了那里。

    骆和尚摸了摸头顶短硬的发茬,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道:“彭义斌跳着脚要做先锋,那就得做的漂亮……这会儿他应该在归德府了,正在替周国公牵马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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