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云舒瑞。寒影初回长日至。罗袜新成。更有何人继后尘。鈻

    绮窗寒浅。尽道朝来添一线。秉烛须游。已减铜壶昨夜筹。

    这是建炎年间松菊道人在袁州任上所写的冬至节气词。按照南朝的习俗,冬至是一年里最重要的几个节日之一,号曰“冬至大似年”。南渡之前,冬至的大朝会是万国朝贺的固定日期,朝会所用黄麾大仗由五千零七十五人和相应的旗帜、器具组成,仅次于祭祀天地时的大驾卤簿两万人,以此向天下展示强宋丰亨豫大之威仪。

    到了现今的行在临安,国势蹙于当年,人的心气更是大大不如,那种志得意满、天下无二的架势已经摆不出来。各种天子亲自参与的典礼规格,远不及汴梁城里的豪华与隆重。高宗皇帝以后,冬至朝会的仪仗不断削减,连大朝贺都被取消。

    今年冬至以前,因为北面大金两分而各自拥立皇帝,朝廷里为此起了许多争执,大臣们各自引经据典,议论该用何种礼仪应对两个皇帝,大宋这个侄子的叔叔究竟是哪一位。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一项,则是今年的岁币,那三十万两银,三十万匹绢该给谁。

    这些问题自然是很伤脑筋的。按照宋金两国的惯例,每年发运岁币之前过淮呈样,金国那边的交接的正使例是南京漕属,经过中都、南京、泗州三方核检无误以后,全部的银绢从盱眙军发运,至淮北的金国泗州岁币库,接着就是泗州岁币库自家慢慢往中都发运,不关大宋的事了。

    可现在大金两分,中都和南京都盯着要这笔钱财。若按照往日操办的法子,便等若将之送到了南京的金国朝廷;若要将之转送往中都,又恐骤然改弦易辙,引得南京方面的金人不悦。

    而且中都那边,如今谁都知道皇帝是个摆设。那汉儿强臣郭宁,是天下罕见的善战将帅,领兵东征西讨,夺下了老大权柄。鈻

    不久前,郭宁进位周国公、平章政事、中都留守、都元帅,据说他就任的仪式上,女真人的皇帝战栗而前,全程不敢抬头,不敢落座。这架势明摆着就是要一步步地谋朝篡位了。

    虏人自家争权夺利,对大宋来说并无妨碍,姓耶律的或是姓完颜的在台上,甚至是草原黑鞑姓孛儿只斤的在台上,大宋总有延续国祚的办法。但一个汉儿眼瞅着将要拿下大金国的半壁江山……

    大宋君臣一向都有些鄙视北方汉儿,认为北方汉儿绝无豪杰,所以才会臣服于女真人的统治。但现在北方汉儿里头真的出了豪杰,大宋朝堂上的那么多贵人只觉得害怕。

    偏偏这种恐惧感又不能行诸于口,于是大家心里发冷,而在朝堂上每日里热火朝天,嘴仗不断。彼此互扣帽子指摘,绕着圈子折腾,压根没人有心思过冬至了。

    好在朝廷上如何,原与百姓们不相干,民间依旧按着旧俗庆祝。

    这一日虽然店家们大都关门歇业,游商小贩却多了许多。什么卖面汤的,卖安养元气越冬补剂的,卖烧饼、蒸饼、糍糕、雪糕、蒸梨糕、发牙豆等点心的,卖冠梳、领抹、头面、衣着的,卖铜铁器皿、衣箱磁器的,全都在街沿呼喝叫卖,引得百姓们从四方聚集,人潮汹涌。

    偶尔人群惊慌耸动一下,原来是哪里耍把式的或者耍猴的忽然亮相,秀了一手绝活儿,吓得旁边的行人连连躲避,而外侧行人又赶紧拥上来凑热闹。鈻

    韩熙穿着一件新得的皮裘,手里托着一盒刚出锅的酥芋,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时不时捻起一枚来吃。走一程,便伸头看看人群里有什么新鲜热闹,可惜都是见识过许多次的,没啥值得上心。

    背后跟着两个公人,也都走得无聊。

    其中一人还替韩熙捧着各种零碎食物,两条胳臂都酸了,当下问道:“小郎,这点热闹有什么可看的,咱们还是找个柜房寻点乐子,试试手气!”

    韩熙冲他翻了个白眼:“去柜房做甚,真当我钱多了烧的吗?你俩差不多得了,少蛊惑我!让我攒点钱罢!再者说了,我要是拿钱去柜房滥赌,闹出事情来,朝中清议纷乱,你们左右厢巡检难道就舒坦了?”

    两个公人彼此相看,嘿嘿一笑。

    他们虽然跟在韩熙的身后,却不是韩熙的下人。听得这少年抱怨,自家笑嘻嘻的,没一点压力。

    区区一个破落宦家子弟,赌个钱能闹出什么事?鈻

    这小子的老父身份非凡,可已经身首异处,成了死鬼,留下的独苗便是个烫手山芋。上头早就有吩咐,既不能死,也不能太上进,盯着他,让他做个懒散公子哥儿,才是最好。既如此,能做的无非吃喝嫖赌。他又年轻,在女色上头还不热衷,那便赌个钱怎地?

    韩熙也不多理会他们,走了两步,便路过天井巷。

    这是临安城里柜房集中的所在,诸多纨绔子弟、市井无赖流连,又有烟花柳巷错落其间,歌声管弦缭绕。

    韩熙既然放了狠话,便大踏步从天井巷的门口经过,视线全不偏转。

    不过,就在他经过巷门口的时候,正有个赌博的闲汉从巷里推门出来。巷门一开,柜房特有的燥热和声浪、花街柳巷特有的脂粉香气全都扑了出来。

    韩熙顿时止步。

    他的耳朵动了动,鼻子也抽了抽,回身看看两个公人,轻咳一声:“你两人莫要当我是傻子,我晓得嫖是一场空,赌是无底洞!咱家就只去看看热闹。只看看,别的啥也不干!”鈻

    两句话说完,他转身就钻进了巷里。随从的两个公人慌忙紧跟。

    过了小半个时辰,三个人一齐踉跄出外。

    韩熙身上的皮裘不见了,身上一条簇新的腰带也被人剥了去,身上衣袍晃晃荡荡。按说人会有点冷,结果他却浑身冒汗,头顶如个蒸笼般冒着热气。

    两旁两个公人俱都抱怨:“小郎,你自家输钱就输钱了,连带着我俩也倒霉!”

    “还不是你们俩让我去的!”韩熙怒道:“适才你俩但凡再拿一吊钱出来,我就能翻本了!这趟坏事,全怪你们两个!”

    两个公人也面色苍白,垂头丧气。本想着靠这小郎的钱财,玩耍一阵,若能赚些,两人都有好处落袋,谁想到这么快就输光了?谁想到两人全程观战,结果不由自主热血沸腾,把自家刚得的冬至赏钱也赔出去了?

    这时候听得韩熙指责,两人顿时也怒了:“连累我们,还有理了?”鈻

    眼看三人要互相撕打,韩熙忽然手上一慢,连声唤道:“停!停!”

    两个公人倒也不好当真打他,当即停手问道:“又有什么事来!”

    “你们的钱,我有办法赚回来!你们看那边,贾似道来了!”

    韩熙伸手指点的方向,果然来了个年约二十出头的锦袍公子。

    这锦袍公子名叫贾似道,是前任宝应知县贾涉的长子。要说此人家族门第,放在临安城里简直便如个芝麻绿豆,全无可称道的地方,但他有个绝大的特长,足令大半个行在的年轻人瞠乎其后。

    那便是有钱。

    这贾似道的父亲贾涉,是在淮东任上专门安排走私转运的,被许多豪商贵胄当作好用的工具。所以过去两三年里,贾涉自家也落了不少好处,这都是半公开的秘密。鈻

    按说这种来路不明的钱财,保不准哪天会引起他人觊觎,应该小心藏着,慢慢地花用,最好带回故乡,买些田舍庄园。但贾涉这个长子,据说是自幼养在天台老家,不曾经过父亲教诲的。眼下父亲不在身边,他独一人管着家中银钱出入,又方才见识到临安的富贵景象,那可不就肆意妄为起来?

    过去一个多月里,贾似道花钱如流水,白日里纵游诸妓家,呼朋唤友走马斗鸡,至夜即燕游湖上不返,已经成了临安城里出名的浪荡公子外带容易被骗钱的二傻子。

    这会儿韩熙眼看着贾似道悠悠然走近,顿时打起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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