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与中都,在政治上是隔绝的,甚至是对立的,但在经济上,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由此,山东定海军的核心人物们,对中都朝廷和中都大兴府上下人等了解非常充分。此番蒙古军南下不久,郭宁就觉得中都城在面对蒙古人威胁的情况下,很可能出现动摇。

    但是无论出于环渤海的商贸需要,还是出于地缘上的安全需要,定海军又势必不能放任中都动摇。愈是在困难的局面下,愈是要稳住中都。

    眼下正是困难局面,而动摇之人已经在彼此串联。除了眼前这批,更有无数人还在后头蠢蠢欲动,一旦给他们造成声势,中都大兴府,这座大金的国都立刻就会崩溃。

    杜时升对此毫不怀疑。

    那么,怎么应付?怎样才能压制住这种趋势,稳住中都,直到支援中都的定海军扭转中都的局势?

    以杜时升一人之力,想要达成这个目的,简直是白日做梦。何况杜时升在中都的经营,最近本也不那么顺利。

    郭宁留杜时升在中都,是希望他推动中都的官员如胥鼎等人,发挥他们在朝堂上的力量,作为定海军的盟友或掩护。但随着定海军的势力扩张,这么一个俨然反贼的庞然大物总会越来越让人戒备。杜时升在中都的影响力,一定程度上便受到持续压制,他想要影响到高层的人物,已经越来越难。

    但杜时升依然是有办法的。

    走不通高层路线,便走底层路线。他数十年前就谙熟大兴府底层盘根错节的势力,最擅长在这种繁杂的关系里头,牵出一根有利于己方的线头。只要把线头握在手里,也就获得了影响大局的能力。

    “真有这样的线头?”苗道润瞠目结舌。

    “线头在哪里?”张柔问道。

    “就在会成门。”

    “我不明白,还请进之先生细细解释。”

    “方才我去见的这些人,数十年来对上秉承某些贵人的意图,对下擅取奸利,乃是中都城里最奸滑、最无节操的一批货色。所以到了关键时刻,便是他们第一批惧怯动摇。但他们又是最有用的一批货色。”

    “怎么个有用法?”

    “杀几个带头的,就能震慑他们背后的诸多贵胄。控制住其余的,就等于绕过了层层叠叠的官员阻碍,同时掌握中都城里六个粮库、两个军械库、三个流民聚集的营地和一处靠近皇宫的军营。”

    “纥石烈鹤寿是你们的人?这个开城逃亡的计划,根本就是你安排的陷阱?”张柔反应很快,登时吃了一惊。

    “先前说过,我与纥石烈都统有一点交情。”

    杜时升解释道:“这位纥石烈都统,泰和年间任蔡州褒信县副巡检,蔡州被宋军围困时,他与宋人作战得力,遂崭露头角。而当时领兵为蔡州解围,又大力提拔他的恩主,正是如今的辽东宣抚使,我家郭宣使的得力盟友纥石烈桓端。所以,虽然不能托付大事,请他帮一点小忙,没有问题。”

    “原来如此。”张柔点头。

    而苗道润眯起眼睛,问道:“靠近皇宫的军营?是哪一个?”

    “同乐园南面,那个拱卫直使司的军营。”

    当年中都政变,张柔带人替皇帝杀了好几个宗王。后来论功行赏,一度被任命为拱卫直指挥使。直到此刻,这军营里的不少将士,还是他从易州带出来的老部下。

    发起行动的地点,是充斥苗道润旧部的会成门,武卫军的地盘。而发动之后得以控制的最关键处,又是遍布张柔旧部的拱卫直使司军营。

    杜时升这老狐狸可真阴险啊,嘴上说要恭送两人离开中都,实际上早就把两人的任务,把一切都安排的明明白白!

    苗道润看了看张柔,再看看孤身一人的杜时升:“那处军营可不是寻常地方。老杜,你这么做,与造反何异?这不就是第二次中都政变么?”

    杜时升笑了起来:“以我家宣使之英概,早就不愿屈居人下,而他一直都希望,中都城里的权柄,能掌握在有能力、靠得住的朋友手里。”

    “你家郭宣使的兵马,遭蒙古怯薛军迎头痛击,已经一路向南败退,成吉思汗亲自率军追了下去。要我说,这真是九死一生的局面。进之先生你却还盘算着控制中都?你们定海军的人,都这么狂妄么?”

    苗道润语带讥讽地反问,杜时升立即提高嗓音:

    “有些话,当年我在河北塘泺里,就和两位说得很清楚,两位难道忘了?我家宣使和成吉思汗这一场厮杀,很快就会分出胜负,而咱们只管把眼前的大事办成!如果宣使得胜而归,从此就不会再局限于山东,两位则是为宣使控制中都的功臣!如果蒙古人来,那也无非厮杀罢了。男子汉大丈夫,在这上头有什么好犹豫?你们是在中都待久了,吃得朝廷俸禄太饱,真把自己当作女真人的狗吗?”

    杜时升身材瘦削,嗓门却大,他年轻时就敢在中都的街道上,当着无数人公然预言大金必亡,胆子更大。

    院落以外,忽然有风吹来,猛地撞入空旷院落,打了几个转,轰隆隆卷动门窗,呼啸着,就像是一个发怒的勇士举起刀剑,奋力挥舞,将要把眼前的敌人摧毁。

    “进之先生,郭宣使打败成吉思汗的可能,实在太低了。其实你真正希望的,是要我们两人抢在成吉思汗率领大军折返之前,控制中都,稳住中都,乃至据城死守,想办法打退蒙古人的进攻。”张柔慢慢地道。

    杜时升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说:“宣使一向都能打赢。”

    张柔张了张嘴,有些佩服,有些无奈。

    但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我干了!”

    “都已经谈到这里,还能容我退出么?”苗道润在旁苦笑。

    既然做出了决断,两人便不耽搁,张柔立即问道:“那个纥石烈鹤寿,能为咱们做到什么程度?你既然诱骗那些人物戌时离城,他们必定暗中召集亲信部下、得力护卫,咱们不往多里说,三五百人的随身武力一定是有的。纥石烈鹤寿能替我们压住局面么?”

    “他只负责放个消息,并不知道,也不参与后继的事情。”

    “那就得用我们的人!”苗道润不禁跺脚:“时间太紧了,这一个时辰里,我最多只能召集四五十个部下,恐怕……”

    说到这里,他发现张柔瞪着自己。

    “嗯?德刚你有什么主意?”

    张柔苦笑着转向杜时升:“进之先生一定都安排好了。慧锋大师会动手,他还有一批精锐部下在城里,对么?”

    自从中都被围,各处城墙城门的驻守兵力从来就没有少过。这些将士们每日里消耗的粮食物资都是天文数字,不止吃的,到了夜晚,还须得安排用以照明、取暖的木柴。

    粮食是每隔五天,从粮库发运出去的。木柴的供给就比较紧张,因为这半个月里城门不启,根本没法出外樵采,只能拆除城里的民居,把木料运到城头上去烧火。

    距离杜时升居住的院落不远,就有个木料堆场。那本来是给施仁门大街那边的市场堆放商品的,现在被大兴府临时征用了。这会儿日头渐渐偏西,许多民伕正从堆场里搬运木料,发运到附近几处城门。

    堆场南面,斜对着大金国用来安置各国来使的会同馆。会同馆里,南朝宋国的两个使者丁焴和侯忠信隔着破败高墙,看到自家北上时招募来的民伕都在堆场忙活,有些惭愧。

    “唉,真没想到中都的供给如此艰难,使团的随行人员都得卖力气干活,才能换取食物了!”

    “这些汉子宁肯去卖力气,也不向我们叫苦,都是厚道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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