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尔向人夸赞忽噶的力气时,摔跤竞赛仍在继续。

    纳敏夫的精力不如同伴,他叫了一个契丹战奴过来擦拭刀枪,自家选了一处靠近篝火的位置,拿了毡毯铺地,脑袋靠住猎犬的后背,再把毡毯的一角覆盖到自己脸上,很快就入睡了。

    这一支蒙古军,月半之前从草原出发,十数日前抵达北京路,又马不停蹄杀入辽东。这会儿不管是谁,都面目肮脏,浑身酸臭。他们的毡毯,平时是叠放在马鞍底下的,所以又有汗味、血腥味乃至屎尿臭味和牲畜的膻味混杂在一处,常人接近,必然掩鼻作呕。

    但蒙古人们早都适应。他们素日在草原放牧迁徙,许多人从出生到成年都不洗澡,头发都结块打绺了,也不在意,何况只是眼前的些少辛苦?

    不过,疲惫总是难免。而蒙古人坚韧耐战的特性,也来自于他们无论环境多么恶劣,随时都能抓紧休息。所以就在纳敏夫发出鼾声的同时,好多骑士也都睡了过去。

    突然,猎犬起身,狺狺狂吠。

    纳敏夫从睡眠中猛醒,单手按地一滚,举目四顾,就看到了营地西面、北面、南面同时腾起的火光和烟雾,听到了越来越接近的喊杀声。他觉得心脏猛跳,仿佛时间都一下子停顿了,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敌人夜袭,要厮杀了!你们几个快去牵马!其他的人,把弓矢都拿起来!”

    他对身边众人嚷道,随即向身边的契丹战奴踢了一脚:“快把我的弓矢和铁矛拿来!”

    契丹战奴约莫是饿得发慌,所以手软脚软,被纳敏夫一脚踢得踉跄,手脚并用往篝火方向去。

    纳敏夫顾不上等他,提着手里剔骨的短刀,向西面杀声最盛处急奔。

    那里是兀剌赤们养马的地方,马群一旦躁动,这乱子可就闹大了!

    他的判断没错,敌人还真是冲着马群去了。

    他才奔出十几步,前方上百的马匹狂呼嘶鸣,践踏而过,还有人在马上连连催动,拿着起火的毡毯、草捆到处乱扔。

    这阴沉沉的天气,雪粒子将落未落,要点起大火不易,可烟气总是难免。深夜里头,烟雾缭绕,纳敏夫的一只眼睛被刀伤过,眼睑撕裂了不能闭合,这会儿被烟气一熏,顿时泪水长流,昏昏沉沉。

    他把短刀紧紧握在手里,快步向前急冲,想去拢住尚未奔逃的马匹,却只听得蹄声隆隆,从他左右不断飞掠而过。

    有个那可儿大呼小叫,紧随在纳敏夫身后,却遭斜刺里的骑士一刀砍中。

    刀锋随着马匹奔驰的势头,何等猛烈,这一刀下去,那可儿的半边身体都被剖开了,他惨呼一声,滚倒在地,脏腑都从肋侧的巨大伤口流淌出来。

    所有人太分散了,这样下去,只有愈来愈乱!

    纳敏夫大叫:“到我这里来!所有人结队,一起往……”

    他想说,快去马圈,但敌人根本就是有预谋地施烟放火,烟雾熏入他的喉咙,呛得他连声咳嗽,下半截话硬是没法说完整。

    他竭力瞪大另一只眼,继续向前奔了两步。骤然间又有一骑斜刺里冲到,马背上的骑士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只用双腿控着无鞍马过来,挥刀就砍。

    长刀如电而落,纳敏夫不及闪避,双手握住短刀刀柄硬格一下。锵然大响之下,他的短刀几乎崩断,而剧烈的冲击力下压,使他的手腕、肩膀同时剧痛,不得不单膝跪地。

    就在跪地的刹那,那持刀盾的骑士纵马而过,又有几骑从他左右奔驰过去,马匹上的骑士全都挟弓带箭,耀武扬威,乱冲乱撞。

    纳敏夫瞪着那刀盾骑士的背影,估摸了一下方向,用力将短刀投掷出手。夜深雾重,也不知是否杀伤了敌人。

    待到两手空空,他又有些发愣。

    明摆着,马圈已经完蛋了,敌人根本就是算好了从那里来!今日里负责哨探的骑队竟然如此疏忽,一个个的都该杀头!

    可是不去马圈,又该怎么办?娘的,我的千夫长在哪里?这会儿不是应该赶紧吹起号角,聚众抵挡么?

    正这么想着,浑厚的吹角声,从几个方向同时响起。

    纳敏夫转怒为喜:好,好,各个千夫长预备反击了!

    哲别所部的几个千夫长,都是成吉思汗新进提拔起来的勇猛年轻人,且都是在成吉思汗为脱里汗击败,退走班朱尼河时,有着共饮河水的经历。

    这种有根脚的年轻人,立功的机会很多,提升的速度也快,但经验确实不如纳敏夫这样的老战士丰富。

    不过,猝然遇敌到现在,也不过就是纳敏夫奔出数十步的时间,他们做出反应的速度,已经很快了!接下去就是干脆利落的厮杀,要把胆敢挑衅的敌人撕扯成碎片!

    纳敏夫转身就往回跑,打算在营地里汇合自家的千夫长。

    运气倒是不错,跑了没几步,正撞上猎犬汪汪乱叫。纳敏夫的那个契丹战奴,一手提着弓箭,一手提着铁矛,跟着猎犬赶来。

    纳敏夫夸赞了他两句,把武器都拿在手里,又道:“等这场仗打完了,我让你做我的扎剌兀!”

    所谓“扎剌兀”,就是体己奴隶的意思。纳敏夫原来的体己奴隶钱不花在山东战死以后,这个名额一直空着,算是纳敏夫这个百夫长,能给战奴的最大提拔。

    契丹人连连点头,又站到纳敏夫身后。

    纳敏夫待要再呼喝别人,忽然觉得营地间此起彼伏的喊杀声有点古怪。

    不,不对,那不是喊杀声,是在叫唤那些契丹人!

    他们是在说,只杀蒙古人,不杀契丹人,这是挑拨!

    纳敏夫不会说汉话,也不会女真语,所以在战场上听到汉儿和女真人的呐喊,都只是意义不明的狂呼乱喊。但契丹语倒是和蒙古语颇有接近之处,纳敏夫是能勉强听懂的。

    他立刻揪住眼前的契丹战奴,大声喝道:“让契丹人都坐地不动!此时坐地不动的,事后都有重赏!”

    那契丹战奴连连点头,深吸了口气,待要呼喊。

    就在这时候,两人同时看见阿布尔挥着刀,把一个试图逃走的契丹人砍翻在地。

    “凡是投敌的契丹人,都要死!”

    阿布尔大声喊着,奔向不远处许多人轰然逃散的契丹营地,而忽噶等部下也都跟着,还把手中长刀乱舞。他们的动作,激起了许多蒙古人的同步反应,好些人甚至喊道:“契丹人不可靠,先杀了他们,再杀敌人!”

    坏事了!

    纳敏夫心头一凉。

    随着战争规模的不断扩大,受蒙古人驱使的附从部落越来越多。成吉思汗此番南下,动用了高昌回鹘和汪古等多个附从部落的兵马,还从木华黎手中调动了契丹和汉儿的新附军。

    对这些附从部落,蒙古人视之一如犬马。但该怎么管理他们,是有其独特讲究的。

    纳敏夫手下的部众,很多都来自成吉思汗讨伐夏国时逼降的附从部落,故而对此很有心得。他知道,有的时候,须得施加极度的恐惧和高压;有的时候,又必须给他们一点希望,让他们有一点盼头。

    这就像驯狗一样,皮鞭和肉骨头,不可或缺。

    哲别做的就很好。因为他本人就是蒙古赤乌泰部的附从部落出身,所以天然就懂得其中的奥妙。他在逼迫契丹人互相厮杀之后,立即从胜利者当中选拔百夫长,授予特殊的荣耀,这是安抚,也是诱引。可现在……

    眼前这些契丹人,终究只是临时纠合的队伍,他们本来都是定海军的部落民,按照定海军的吩咐在各个村寨居住的,他们投靠蒙古人才一两天,刚刚被煽动起了心里的野蛮劲头,却并没有心服,也没有忠诚可言!

    当他们的旧主发出召唤,我们可以威吓,可以拉拢,但唯独不能表现出对他们的怀疑。

    可阿布尔这个蠢货,竟然就放手杀人?他是杀人杀多了,脑子糊了!这会让契丹人崩溃的!

    如果契丹人全都逃散,这损失可比几百匹马要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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