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郭仲元的副手,此前去军营里传信的郭兴祖在旁道:“李全所部已经崩了,好几千士卒跪地投降,还有许多妇孺,都等着咱们收拢呢。”

    他看看身边同伴,茫然问道:“继续进攻?进攻谁?”

    郭仲元瞥了他一眼,转向汪世显,带着询问的语气道:“节帅既然下令,咱们恐怕不好拖延。”

    汪世显颔首,但却不言语。

    原来军中主将传递指令,负责掌管旗号的军士必有两人。两人同时挥舞军旗,旗语相同,则全军依令而行,否则,就需遣人再发旗语,予以核实。此番两名掌旗军士的旗语相同,但汪世显依然派人去核过,以防万一。

    须臾,两路传令骑兵皆到,翻身下马:“启禀两位都指挥使,左右掌旗军士旗语无误,节帅有令,继续进攻。”

    传令骑兵禀报的声音甚响,好几名军校听在耳里,或者吃惊,或者诧异,或者大喜,也有人反应慢些,迷惑着出列问道:“都指挥使,咱们进攻谁?”

    汪世显和郭仲元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随即他向中军官挥手喝道:“鸣金!”

    锣声当当响起,瞬间震耳欲聋,这是收兵的号令。

    高亢声响传达到的各处,原本忙于追亡逐北的将士们立时止步,随即向着自家直属都将的旗帜所在狂奔。

    有几名将士一边跑着,一边嫌弃夺到的战利品比如铠甲或者刀具之类碍事,直接就将之丢弃在地。

    也有肩负过几次突击任务的甲士,正在靠后些的位置休息。

    比如郭阿邻,这会儿嘴里叼了个烤饼,正和同伴们七歪八倒睡在一处。听到锣声急响,他大跳而起,结果烤饼掉在地上,被踩得粉碎。

    锣声百数,转眼即过。

    汪世显再次挥手:“吹号!”

    号角声起,这是整队的命令。

    各都将下属,呼号不断。甲士们带着自家的阿里喜站到什将身后,什将在牌子头身后列队,牌子头向队正禀报,队正与中尉汇合,中尉比照都将旗帜所在,引领本部人手,有的簇拥旗帜,有的散开左右两翼。

    号角悠扬,三十响即止。

    汪世显稍微顿了顿,沉声喝道:“擂鼓!”

    鼓声隆隆响起。

    他持腰刀在手,向前几步,中军将校们神色肃然。到这时还停留在中军的都将们,已经全都是骑将。

    汪世显持刀指向他们,命令道:“攻打李全所部,步卒为前锋。攻打仆散安贞所部,宜使骑兵大张声势。你等各领本部,分由南北两路侧击。三通鼓罢,步骑皆至,必破敌营!”

    原来节帅要继续进攻,攻的是仆散安贞所部!

    定海军的将士们,顶着朝廷的官帽子已有一年多了。许多曾经在底层挣扎的士卒,被郭宁飞速提拔,成了中层军官。但他们自始至终,只认得一个郭宁,并不会因此对朝廷感恩戴德。

    各级军官本身在接受培训的时候,对此还有专门的讲述。有些话乍听起来,甚至太过突兀,简直和反贼没有任何不同,可听得久了,有时候得同伴们细细分剖过,军官们又觉得这些话很有道理。

    故而此时汪世显忽然下令攻打河北金军大营,全军自上而下竟然极少动摇。

    一面面旗帜高高扬起,每面旗帜下,都是跃跃欲试的将士。

    上千的骑兵们纵马先行,无数铁蹄踏地,激起了重重烟尘。而在骑兵后方,整座军阵的将士们依然如先前一般行动。

    定海军的实力就是如此,无须什么花哨手段,全军如铁流涌动,开始向前倾泻!

    郭阿邻依旧带着甲士们,走在本部将士们的最前头。

    先前他这么做,是因为想要立功。这会儿如此,则是因为直管甲士们的牌子头在刚才的战斗中胫骨受伤,实在没法坚持行动了。

    郭阿邻当即提拔了第一队的队正临时代理职务,紧随在自己身边。

    这个队正年纪比郭阿邻还要轻,原本的名字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因为头上有很多瘌痢瘢痕,所以大家都叫他唐九瘌。

    唐九瘌不是北疆金军出身,而是山东本地人。去年定海军将与蒙古军厮杀之前,紧急扩充了一批将士,他就是在那次入伍的。

    后来他跟着郭仲元在香山隘口与蒙古附从军厮杀,颇立功勋,一战就从阿里喜升到了什将。

    同在这一战中,唐九瘌的上司、昌州老卒出身的赵斌被砍掉了半个手掌,不得不退出了主力部队,转到镇防军寨系统。唐九瘌倒是运气来了,又升了一级,接替了队正的职务。

    能在定海军中当上队正,自然没有滥竽充数之辈,但唐九瘌的军队经验毕竟欠缺些。

    虽然他总是努力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并且希望自己不显得心虚,但真到了战场上,军官的责任沉重太多。这会儿唐九瘌跟在郭阿邻身旁,就明显有些心神不定。

    郭阿邻倒不介意。

    这压根就没关系,新上来的军官都会这样,打过几仗以后,要么死了,要么就会成为成熟而可靠的武人。

    这时候,战马沉重的蹄声渐渐远去,但将士们大步前行,脚步声依然轰鸣。

    汪世显留给将士们整队的时间,只有号角三十响。所以队伍难免有点散乱,严格来说,先前他们突入安定镇大营的时候宛如铁流奔涌,这会儿倒更像是水银泻地了。

    郭阿邻往四周看看,只觉得视线全都被银色和黑色的金属光泽占满。当然还有许多红色,那是鲜血在将士们身上留下的痕迹。

    这支军队就像是节帅手中那把铁骨朵,一次次反复砸碎敌人头颅之后,或许铁骨朵上那些凸起的钉头钝了一点点;但铁骨朵的份量摆在那里,带着血迹斑斑更让敌人惊恐害怕。

    唐九瘌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某处泥塘,又督促后头的阿里喜们去搬两扇木栅,预备一会儿进攻的时候拿来垫脚。待到几名阿里喜抬起木栅,他发现自己被郭阿邻甩开了一些,连忙加快脚步跟紧。

    走了一程,他忍不住低声问道:“都将,咱们是要造反了么?要杀了仆散安贞?”

    “嘿嘿……”郭阿邻笑了笑:“害怕了?”

    “那怎么可能!”唐九瘌挺起胸膛嚷了一句,又放低些声音:“就是没想到嘛……我在马停镇那边,还有十几亩地没收呢。”

    “咱们郭节度的决定,你能轻易想到?节帅的决定,自有节帅的道理!你别想那么多,只管跟着我。”

    顿了顿,郭阿邻又讥笑道:“仆散安贞算得什么?当日我跟着郭大哥,在中都宣华门上投掷铁火砲,炸死过胡沙虎!那可是个正牌的元帅!”

    他的话语引发了不少将士的羡慕,进而引起了一片赞美。这一来,甲士们,还有更后方的刀盾手、枪矛手和弓手们都精神大振,仿佛士气也提升了不少。

    郭阿邻毕竟还年轻。他努力摆出轻松的姿态,心底里也有一点紧张。

    所以,他和唐九瘌一样,都忘了仆散安贞压根就不在河北金军大营,这一位,正和郭节帅在北清河南面的铁岭上头谈判呢。

    负责据守河北金军大营的,是仆散安贞的副将完颜讹论。

    这会儿,完颜讹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大批定海军踏破了安定镇营地,随即大军层层叠叠,纵队横队交错,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向着己方营地压来。

    定海军难道造反了?

    这么大的事,你们是不是办的太仓促了?是不是不够庄重?

    咱们两家可是邻居啊,你们一点招呼也不打就这么干了,我们很难办啊!

    如果定海军竟然造反,他们可就是反贼了。完颜讹论身为朝廷大将,自当与反贼厮杀到底。可他想到适才所见定海军的厮杀场景,瞬间就不那么有斗志。

    他在仆散安贞的麾下,本来也不以勇武著称,而是行事周密之人。但眼前这局面,周密顶得甚事?

    完颜讹论吓得肾囊都缩进肚子里了,两条小腿全在抽筋,只一迭连声道:“快快,急报仆散宣使,让他赶紧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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