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的叫嚷,船舷外此起彼伏的污言秽语不断。

    海匪跳帮上来厮杀,在两边的船上当然留了人手,至少,看舵的、操橹的总得留下。但这会儿,那些骂骂咧咧的声音里,竟都是北地口音,没一个海匪熟悉的声音在内。

    福船是商船,船舷本来就高些,章恺这艘船又没装什么货,吃水很浅,而船舷的高度就更高。适才双方又是激烈恶斗,竟然谁也没注意两边快船的动向。

    这时候听得人声此起彼伏,海匪们立知不好。

    一名周身纹绣的赤膊汉子单脚踏着船舷,稍稍往外探身,口中喝道:“来得是海上哪一路好汉?莫要冲撞了自家人!我们奉的是……”

    话才讲了半截,下方弓弦振动,嗡地一声,那赤膊汉子仰天就倒。

    船上的海匪们急上前看,只见他两眼暴凸,嘴里发出格格地声响,咽喉处一支箭杆还在微微颤动。

    海匪们顿时哗然:“娘的,有埋伏!有对头在此!”

    喊叫声中,更多的箭矢被抛射上来,如雨点般噼噼啪啪地扫过船板。

    海上湿气重,海水的腐蚀性也强,无论铁甲还是皮甲,都非常容易损坏。何况海上厮杀时,落水是常事,所以海匪极少有穿甲胄的。这会儿聚集在福船上的海匪,很多人就像中箭的死者一般,光着膀子,靠身上的刺绣吓人。

    这样一来,箭矢的杀伤力简直可怖,须臾间,两三轮箭矢射过,甲板上还能完好站立的人,连方才的一半都不到了。

    遍地都是死人,血腥气比先前浓烈了许多,还有死者屎尿失禁的臭气,也一下子弥漫开来。还有许多伤者,有些手臂或腿上中箭的,咬着牙,躲在船板的角落闷哼。而身躯中箭的重伤者哀嚎几嗓子,引来了追加的箭矢落下,噗噗几下之后就没声了。

    那名手上绑着铁钩的老卒,这时候又探头出来,继续喊道:“上!上!”

    几名作金军士卒打扮之人,便从他身旁跳出来,站到船板上。

    他们翻越船舷的姿势很笨拙,显然没有在水上讨生活的经验。有人刚一着地,正逢着船只在水波下微微一晃,于是就骂骂咧咧地脚滑摔倒,就地来了个四仰八叉。

    章恺只叫得一声:“小心!”

    两名海匪已然觑得机会,从左右同时挥刀掩上。

    可那摔倒之人毫不慌乱。他拔出腰间短斧一掷,锋刃劈面正中一敌,几乎将敌人的脑浆子都砍了出来。另一名海匪逼近时,他已挺腰站起,瞬间刀锋连连碰撞,斗在一处。

    更多的海匪冲了上来,而更多的士卒也从老卒的身旁,或者另一边的船舷登上甲板。

    要说在船上厮杀的经验,海匪们算得丰富之极。但他们长期以来只劫掠商船,恃强凌弱惯了,一时间竟不能组成有效的队列,还是乱喊乱杀那一套,靠着个人的凶悍勇猛对敌。

    而跳上甲板的士卒们却不同。

    章恺看得清楚,这些士卒们似乎乱糟糟,疲沓沓,其实却配合默契。他们手持各种各样的武器,三人或五人彼此掩护,恍如闲庭信步一般。而他们厮杀中的判断极其冷静,动作更是精确而老辣,简直不像是杀人,倒像是海上老练的水手升帆摇橹,或者伙夫杀猪宰羊那样,在做一门正经手艺。

    明明敌人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拼尽全力,明明双方的性命就在瞬间决定,明明这些士卒们也会死……章恺眼看着有一名士卒被两三把刀剑捅穿了皮甲,飙着血倒地而死……可这伙人,偏偏就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劲头,他们好像全不怕死,甚至还厮杀得理所当然。

    章恺感觉得到,他们的眼神很平静。前头的同伴在厮杀,后头的人还能闲扯两句。这很明显,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出的冷静态度。

    章恺信任的老船头,年轻时当过兵,打过仗。他曾对章恺说,判断一个武人是否经验丰富,只要看他们的神态的动作。

    神态和动作看起来大开大阖务求威慑的,一定是新手。真正的老手一定会保持住自家的体力,控制好自家的情绪,这样才能在任何情况下稳定坚持,争取存活的机会。

    眼前这群士卒,几乎个个都是老船头所说的沙场老手,放到哪里都是非常可怕的武力了。

    章恺自家虽无勇略,眼光却很好,这几年闯荡海上,也有见识。他可以确定,明州洋面上那些负责编栏抽解的巡检司寨兵,绝没有这般精锐;至于沿海制置司下属的舟师乃至虎翼水军的下属,或者有训练有素的好手,但恐也不如这些士卒凶悍!

    这些人,什么来路?

    就在章恺思忖的短短片刻,那些凶神恶煞的海匪便被压得连连后退,从船身后部的疥屋附近,一路退到了不装艎板的前舱。

    此处狭促,海匪们被迫站得摩肩接踵,全无趋退余地,便愈发难以匹敌了。

    挤挨在最前头的一名海匪被铁棍砸中了天灵盖,口鼻眼耳都往外淌着血,摇摇晃晃地瘫倒在地。后头一名海匪跨过前者,刚要接战,已被短枪贯穿了小腹。

    这人也是凶狠,一手捂着肚子,一手还挥刀劈砍,但肚子上的伤口不断撕裂,愈来愈强烈的痛疼终于摧垮了他的意志。他坐倒在地,看到自己花花绿绿的肠子从手指的缝隙间慢慢溢出,终于发出了骇人的惨叫。

    船头最高处的海匪开始跳水逃亡,也有好几名海匪大喊着:“莫要再杀了!我们投降!”

    这些海匪说话的口音,本来与北方人并不相通。但这会儿投降两字,倒是说得字正腔圆,算得标准了。

    那名手臂上绑着铁钩的老卒,倒不参与厮杀,他一直就大马金刀地坐在船舷旁边,只偶尔发令指挥两句。这会儿闻听海匪求饶,他只挥手:“不留活口!给老子杀光他们!”

    于是那些士卒全不理会,继续砍杀。

    船身后方的章恺有点看不下去。十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看到自己身边几名水手人人带伤,于是咬了咬牙,恨恨地道:“杀得好!”

    船头上很快就多了几具死尸。

    大部分海匪全都翻出船舷,跳进了河里。

    “别让他们跑了!”好几名水手都叫了起来,有人干脆站到船舷上,沿着巴掌宽的木板一溜烟走到前头:“军爷们!看!他们在那里!”

    海匪选择这段水道追堵章恺的福船,是看中此地航道狭窄,两面有泥滩淤积,船只难以行动。这会儿他们跳水逃生,便也面临同样的难题。有人从高处落下,直接砸进了泥滩里,露出两腿在外,蹬了几下就不动了;也有人顺水漂流,然后便在水手的呼喝指示下,遭到箭矢乱射。

    章恺听到两旁的船上,有好几人大叫大嚷:“老赵说了,不留活口!放箭放箭!赶紧的!”

    更远处的岸上,还有人连声呼喊:“把马牵来!咱们顺着河道追上去,把他们全都宰了!”

    眼看着船上的厮杀,到此就结束,章恺小心翼翼地从疥屋的墙角起身,慢慢往前走。

    走了几步,便到那名手绑铁钩的老卒跟前,章恺先不言语,只跪倒下去,郑重地行了大礼。

    “这位小郎君,不必客气,我们只是顺手罢了。那两条快船,以后就归我了,你不介意吧?”那老卒大咧咧地受了一礼,轻描淡写地道。

    “不介意,不介意。”章恺连声道。

    这时候船只前方,好些人开始呼喝地追杀逃亡的海匪,而甲板上的士卒们大都坐下来休息。

    适才他们冲杀的时候,个个勇猛异常,待一消停,杀气消褪,好些人便气喘如牛。还有人揉着自家胸膛,连声道:“不行了,累了,我老了!”

    章恺扫视四周,一一看过他们的面庞,才发现这些人要么是上了年纪,要么是手上、脚上有残疾。就连那为首的老卒,章恺也看清了,他的左臂之所以绑着铁钩,是因为半个手掌没了,只剩下狭窄的一片,还有两根手指。

    老卒注意到了章恺的眼神,冷哼一声,流露出几分不快。

    章恺反应很快,连忙又深施一礼,恭维道:“看诸位将爷的气派,必是大金国的勇士,我章子和在山东这边,也曾见过几位大金的将军,却不知各位是……”

    这时前头河道边有人远远地喊道:“都宰了!六个脑袋都割下来了!”

    福船附近有人应道:“还有这里的脑袋,都砍了砍了,找竹竿挂上!”

    大概不少人觉得这话很有趣,顿时哄笑。有人一边笑,一边骂道:“几个海匪,也配挂竹竿么?”

    章恺被这凶悍劲头吓得一颤,愣了半晌才继续道:“咳咳,各位是大金国哪一路……”

    老卒不耐烦地起身,挥了挥铁钩:“大金国个屁!好了,两艘快船是我们的。你的船,你自家拾掇了去!”

    章恺连声道:“是,是。多谢将爷!”

    嘴上说谢,他心里却有些发愁。

    自家的水手死了这么多,想把船开回明州,可不容易。何况此番还遭史三爷手下的海匪追杀,海匪们死了个干净彻底,我章某人和史家的仇,就愈发深了。原先还能维持个表面上的和气,回到明州以后若有事端,自己身边可用之人都没了,怎么应付?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忽然有灵光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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