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阁里没有笔,也没有墨与砚台。
白眠又在袖子里掏掏捡捡,丢给了楚轻尘一块软墨石。
拿雕花刀将软墨石削成一头尖尖的细长条后,楚轻尘直接就着地窖中昏暗的光飞快下笔。
“这些东西你真不要了啊?”赤火翻捡着地上堆着的几座小山,又回头朝白眠问了一嘴。
“不要。”白眠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对他来说,丢出去的东西,怎么还可以再捡回来呢?
挺掉份的,不太行。
“真不要?”
“不要。”
“得,今儿个算是见识了什么叫败家子了。”赤火翻了个白眼,开始清理地面。
东西不挪开,他们几个走都走不出去。
白眠单手托腮,甜甜一笑道:“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生得好看,笑起来便分外可爱。
但就是这张脸,赤火怎么看怎么觉得欠揍。
“谁说要拿你的东西了,我想拿也拿不走好吧。”
地上的小山堆里确实是有不少的灵材,赤火看着分外眼馋,但眼馋归眼馋,来这边也呆了几天了,算是摸明白了几分镇上的规矩。
其中之一便是若要在小镇中动用灵力,那下场绝对很凄惨。
既如此,储物灵器自然也是无法动用的了。
地窖的空间有限,百味阁上边儿是招待客人的地方,不能堆放杂物。
为了自己晚上能有个睡觉的地方,他得赶在午前把这堆东西搬到楼上去,等风雪一停,再通通丢到院子后边,省得占了地方。
厨子不肯放他走,也不许他联系自家人,再有天材地宝,搁这破地儿也根本用不上!
不仅如此,赤火还知道自己身后古怪的白发少年能掏出来那么大一块青璃玉代表着什么。
一种可能,他来自无念山,但这种可能基本可以排除。
无念山的门人弟子自入门后几乎不会在世间行走。
另一种可能,白眠的青璃玉是从无念山的门人手中抢来的,或是与无念山交易得来的。
不管哪一个,背后都需要无与伦比的资本。
实力,权势,地位,财富,缺一不可。
白眠,或者说是白面鬼的实力,赤火早已见识过,能将自己与楚轻尘二人一杆子甩过半个世界的距离,那得是什么样子的人?
虽然白眠一再强调那日将他们“送”进北原的人并非自己,但信不信,可不是他说了算。
少年面具下姣好的容颜有着很大的欺骗性,赤火看不透他的年龄与修为,但对于修行者而言,面容身形这种事从来都是做不得数的,更无法凭此判断修者的年岁。
他对白眠很是忌惮。
对上他的眼神,白眠也很是郁闷,皱着眉与胖厨子开口道:“我和他真有那么像?”
“我们不都蒙着脸么?你们怎么看出来像的?”白眠不解。
“要不是你说,其实我也差点认错了不是么。”胖厨子慢吞吞开口道,“老实说吧,我到现在都还觉得你有一定的可能是在骗人,那天的那个根本就是你。”
“实在是太像了,味道简直一模一样。”胖厨子长叹了一声。
他是厨子,嗅觉向来都很敏锐,几乎就没有出错过。
闻言,赤火赞同地点了点头,大声道:“就是就是!”
白眠的脸色不太好看了。
“你是狗吗?叫这么大声!”
……
……
不知是什么原因,平日里无论什么时候都繁盛热闹的榕花街,今日里却是没什么人。
盛霂在来时便注意到了,街上多了些服饰整齐划一之人,共同特点是面带忧虑、行色匆匆。
想到来前天不肖口中所言近来榕花河畔似乎是出了什么岔子,盛霂不禁心中忧虑。
「小肖啊,你说那岔子,总不会是我们小影吧……」
【你想多了,怎么可能?我们超级小心谨慎的好么!肯定是有别的原因。】
天不肖直接反驳了她,语气十分肯定。
【关于苟之一道,人家可是没少研究琢磨哎!】
「……」
「这边的建议是,你最好能将心得整理成册,再大方地分享给我。」
这种好东西,盛霂觉着自己也是很需要的好么!
三人一猫跟着金不换一起进了河东商会,空旷的大厅中,崔唤晴照旧是盛霂熟悉的那副装扮。
艳红色的鸣鸟纹披肩,添了几道裂痕的红玉烟斗。
“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就不会来了。”崔唤晴伸出了手,想要从褚岩怀里接过小姑娘。
与上次一般,盛霂并没有拒绝她。
褚岩松开了手。
投入美人怀抱中后,盛霂摇了摇头,面色平静道:“翘家的孩子被抓了,心里总是会有点不乐意的。”
对于崔唤晴与人出卖自己一事,盛霂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她生气吗?
她不知道。
不生气?
也不是。
崔氏的风评一直都很好,盛霂是相信崔唤晴的。
偏偏就是这种相信,使得崔唤晴的所作所为在她心里埋下了一个松松垮垮的梗。
故而,盛霂只能那般回复她。
可那同样是非常巧妙的回答,三言两语中轻而易举地就变换了主要矛盾所在,将崔唤晴从里面摘了出去。
一种生硬的、冷淡的、明显的疏离感,油然而生。
但那也仅仅是她自己认为的平静罢了,在场中众人看来却是不一样的感觉。
小姑娘今日的扮相着实可爱,言语间的威胁性被大大地降低,配合上那张气鼓鼓的小脸,更像是在与人撒娇,试图表达自己的不满。
崔唤晴的心都软上了几分,轻轻地捏了捏小姑娘白嫩柔软的脸颊,又揉了揉她的脑袋。
“这般也算是给你长一个教训。”崔唤晴轻叹一声,看了一眼走在自己身侧的褚岩,“下次可记着,千万别再一个人偷溜出来了。”
“再不济,也得换个机灵点的侍从,现在的世道不比从前了。”金不换跟着附和了一声。
“年纪太小,总是容易吃亏。”
光有实力的榆木疙瘩,大概是没什么用的。
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小主子被人带走,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不是心大,估摸着就是对家派来的。
「小肖啊,他们到底误会了个什么?」
盛霂直觉不对,开始对崔唤晴和金不换脑补的东西好奇了起来。
【……要不你问问你弟或者你头上那玩意,那天他们到底说了些啥?】
「你就不能好好叫他们的名字?」
【哼哼哼,才不要!一山不容二虎懂不?我这都算是温和的了。】某意志忽地傲娇了起来。
窗口中浅粉色小字的出现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有些事情,我一时之间很难和你解释清楚,你得自己去体会,才能有更深刻的感受。】
天不肖沉默了下来。
它真的很愁。
它的小姑娘,它的心肝肝,至今还没能更深切地意识到生灵与生灵之间,不同的地方不是只有内在的自我意识与外在的形表。
她真心实意地在为苦难与不公而悲痛,可她却不知道那些痛苦到底从何而来。
有的差距,从生灵诞生之初就已经存在,那是怎么也无法消弭的不公。
于大而言是种族的权势、实力、地位、财富,于己而言是灵智、血脉、天资、外表。
盛霂想要见到的那个世界,艾落落与别的亲人们一同为她编织的那个美梦,早已经不复存在。
天不肖很痛苦。
于它而言,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
可它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所爱之人被迫接受属于它们的阴污的一面。
察觉到投向自己的视线,褚岩但笑不语。
其实吧,这笔烂账,不管是他还是崔唤晴,都是想着能够快点揭过去的。
毕竟无论对谁来讲,都不是什么很愉快的事情,盛霂没有主动提及,褚岩也不知道该怎么与她解释。
当初事件中的三个人,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不得已。
但真的是不得已吗?又有非要那么做的必要么?
说到底,还是私心作祟,崔氏急需一个可以接过烫手山芋并有能力为他们解决背后诸多麻烦的存在,而盛霂是想在不沾惹麻烦的情况下、付出最小的代价让自己得偿所愿。
至于褚岩,一念之差,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不是没有后悔过。
在最最主要的问题得到解决后,那些藏在大矛盾后面的小矛盾才渐渐地浮上水面,显露于人前。
亲缘的联系得来过于不易,对于得与失,褚岩打心里还是很恐惧,只是与水底的暗潮一般隐而不显罢了。
场中众人各有各的想法,气氛逐渐僵硬了起来。
唯一无所事事、可能真就单纯只是来参观的若叶苍风开口打破了沉默。
“今日榕花商会闭门谢客,是为了迎接我们?”他半开玩笑道,“晴岚灵君,这可不像你们商会平时的作风啊。”
有道是迎八方来客,不论贵贱,笑纳天下之财,何必分早晚时候,
若叶苍风,在身份年龄上来讲,自然是要算作崔唤晴的晚辈的,但因着世家大族间的那些子摆在台面上的矛盾,有许多话往往是很难讲出口的。
他自身其实对榕花崔氏观感不错,也不愿用一些乱七八糟的称谓来称呼崔唤晴,便选择了直呼她的道号。
以他无踪塔教习的身份来说,此举算不得失礼。
听他这般说,崔唤晴回得也非常客气:“青风先生,崔氏商会向来都是把客人们给放在心上的,理当得为客人们排除潜在的不定因素。”
四人行走间的位置非常微妙。
崔唤晴与褚岩齐平,金不换稍稍落后自家小姐半步。
而若叶苍风,则是跟在了前两者后边儿正中的位置,朝趴在崔唤晴肩头的盛霂挤了挤眼睛。
“还真出事了呀?”盛霂故作惊讶道。
“小问题,不打紧,很快就能解决。”
崔唤晴动作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期间时不时地又瞥了边上不动声色的褚岩几眼。
盛霂搞不懂二人之间到底打的什么哑谜,但现在又不是询问的好时机,只能不满地捏了捏崔唤晴披肩上边儿鸣鸟的翅膀。
在她见不到的地方,漂亮的鸣鸟的脸扭成了分不清眼睛鼻子嘴的模样。
“六娘六娘,你为何总看小岩?”盛霂嘟囔着嘴,贴在美人怀中小声抗议道。
崔唤晴不禁愕然,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莞尔一笑道:“因为是稀罕人物,自然要多看两眼。”
圣地的下一任圣主,可不得算是稀罕人物?
“还有就是,你们生得实在是,过于相像?”
盛霂歪了歪头,“真有那么像?”
她怎么没有觉得!
“像啊。”回答她的是若叶苍风。
就差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金不换也肯定地应了一句:“像。”
能一眼就认出是一家人的地步,能不像么?
“可我现在与小时候的小岩,生得也不一样呀?”盛霂茫然四顾,甚是不解。
怎么就像了呢?
“你还小,看不明白,等长大了就像了。”若叶苍风神神秘秘地说道。
“噢……”没能明白先生的意思的小姑娘又转头看向了抱着自己的大美人,沉默了一会儿。
“既然如此,六娘可以不用看小岩,看我就好啦。”
又看了眼照旧没说话的玄衣少年,崔唤晴强忍住笑意,“阿霂,六娘生得好看么?”
“当然好看呀。”盛霂连连点头。
不管是看漂亮的存在,还是被漂亮的存在注视着,一定程度上都是很让人满足的事情。
金不换低下了头,若叶苍风则是抬头望天。
谁都没有说话。
路上无聊,盛霂便捧着自己的脸左摸摸,右捏捏,愣是没整出个所以然来。
天不肖实在是不忍心开口去提醒她,一件她没有注意到的、可以说是非常残忍的事情。
过去无论在哪一个可能性里,它的小姑娘,它的女孩,都没能见到自己长大后的模样。
不管是崖山上纯净无暇的小少年,还是寒渊之下心拥热忱的女孩。
抑或是,原来的她自己。
地底榕花木根系盘根错节的程度丝毫不输万年榕的枝干,众人愈往下走,耳边的流水声便越盛。
盛霂好奇道:“我们这是在榕花河底下?”
崔唤晴笑着点头,许是怕她无聊,往她怀里塞了一个小食盒。
“马上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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