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上方的天空到底能不能算真实的天空,这个问题的答案盛霂不是很清楚。
但被雨水冲刷一净的天幕,它真的很高很高,澄明如镜,倒映出了她眼眸中自己渺小的模样。
“我们都是蝼蚁啊……”盛霂没有低头,裙摆被小手蹂躏得皱巴巴的。
“先生是想告诉我,世界是什么模样的并不重要么?”
“是,也不是。”荆珠平静道,“蝼蚁与苍穹相比,总是过于渺小,心中的世界是何模样便取决于眼前所见的世界是何模样。”
盛霂恍然大悟道:“偏见正由此而生?”
草庐所在的小山坡算不得多高,但恰好能见到下边一圈黑色的土地,能见到更远一点的风吹稻田的美妙声响,棉花堆上的鬼哭狼嚎反而变得不是那么起眼。
荆珠渐渐收敛了面上的笑容,神情严肃地望着下边与土为伴的同僚和学长们,复又转头看着盛霂。
“修行?什么是修行?”
“问道长生是修行,挥刀舞剑是修行,写话本子也可以是修行,种地为什么就不能是修行?”
“在外人看来,地里的那群孩子们或许显得非常可笑,很难以理解。”
盛霂先前可能会想,大胆点,去掉或许两个字,但这会儿她什么也没有说,就静静地坐在原地听着荆珠说完剩下的话。
“天地是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的,世界本身也无法去告诉每一个人生来该做什么、以后又该做什么,选择什么、喜欢什么都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
荆珠一口气喝完了碗中剩下的茶汤,没等盛霂反应过来,又自顾自地为自己斟满。
“而大地的胸怀远比你我所想的要来得更为宽广。”
“在一定程度上,它是公平的。”
她的姿态豪迈潇洒得不像一个书院中的文弱教习,反倒更像一个执剑仗义天涯的侠子。
但她本来便不只是一个教习,她只是选择了去做一个教习。
真的需要执剑仗义之时,她的选择也未曾退缩过。
“你若不明白这一点,便无法顺利修习回春诀。”
荆珠声音平静,盛霂一愣,终是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修习回春诀,延续自己的生机与寿元。
虽然不明白为何说好教导自己之人忽然换了人选,她还是站起了身,再度与荆珠行了一礼。
“还请荆先生赐教。”
“坐罢。”荆珠摆了摆手,面容和蔼,“先前与你所说院中只有我与院长二人知晓你的来历,那是因为这诺大的桂院,仅有我与她二人修习那所谓的回春诀。”
“在传授你回春诀之前,我们之间有些事情需要先讲清楚。”
她的语气很确定:“你先前已经见过洛水神宫了,我也不瞒你,回春诀对于塔的整个计划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因着一些特殊的缘由,韶芳院长不会随同洛水神宫一起离开天霄界,到了那时,我便是桂院的院长。”
荆珠摊开了手,白皙的手心中赫然是一枚小巧玲珑的微微泛粉的琼珠贝。
除了金贝、血贝、白贝之外的,粉色琼珠贝。
“塔的手中共有百枚粉贝,比起其它三者,粉贝要来得较为特殊。”
它没有那么多限制,不看持有之人的修为、不看持有之人的年龄、不看持有之人的天资,但比起其它三者来说,塔对持有粉贝之人的筛选更为严格。
要想在星海之中长久地生存,只拥有强大的战士是远远不够的,故而粉贝只赠予人族大匠——每一位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大匠。
任谁也没有想到,荆珠会出了意外。
好在他们还有百年的时间,足够再教导出一个可以修习回春诀的人。
百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荆珠看向盛霂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不会又睡着了吧……
盛霂被她的眼神瞧得心下发虚,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先生?先生?”
“我没有睡着。”荆珠按下了不安分的小手,端正了形容,正视着盛霂,“你自身的情况,自己应是再清楚不过。”
“我不是想说些什么你的天资实在是太过于糟糕的打击人的话,只是……”
荆珠欲言又止,实际上,盛霂能在灵根受损程度接近九层的情况下,又是在这个年龄修习到了练气十层,就算里面是有点水分在,天资也可以说是相当的不错了。
更别提修行的过程中,还要与存在于体内的火毒相对抗,而问题又恰恰出在此处。
“救下你的人是非常了不得的存在,能让你活到现在也是非常不容易。”荆珠的神色愈发复杂难辨。
对于边筝,无踪塔早些年不是没有对他发出过来塔担任教习的邀请,数次皆被婉拒。
至于拒绝的理由么,也是简单直白得很,他说自己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怕是连塔的心性考核都过不去。
那会的边筝,还不足百岁。
等到后来盛霂来了归羽山,霜雪也有再一次问过他当初拒绝邀请的原因。
“钱少,事多,考核繁琐,最要紧的是,人很烦。”边筝就那么躺在药庐窗边的竹榻上,视线落在了桃树下边的石崖小院中。
“我实在是一个软弱的人,偏偏私心又重得很,做不了那么无私的事情。”
接受邀请,可不仅仅只是入塔修行那般简单,在这一点上所有的教习、学子都是一样的,从得到了塔的承认的那一刻起,便意外着他们会将自己的一生全都无私地奉献给无踪塔、奉献给人族。
他们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延续传承,以及守护人族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霜雪抬手拂去了发间的落雪,只觉得边筝那日的自我剖析实在是准确的不得了。
他无奈至极地叹了一口气:“师叔啊,你我都清楚,天霄界不存在霜天灵蕊这种东西,你要拿个变种的金蕊定心莲骗他们到什么时候?”
“我那傻徒弟近日频频跑去寒渊守着那株草,真到了那一天,他知道了真相该有多难过。”
归羽山与小云山离得不算远,山上都有着传送阵,来往很是方便,盛霂是住在归羽山上不假,但真要论日常相处时间,怕是和小云山上的那对师徒要更多一些,情感上自然也是更亲近一些。
霜雪相对来说是年龄大了一点点,可如他自己所说,他永远都是个孩子,做什么事都会带几分孩子气,而边歧呢,就是实打实的少年人心态了,这两者对于盛霂来讲,是同辈,是同伴,是可以互扣黑锅,是可以一起闯祸,是可以掏空彼此的钱袋。
边筝么,到底是长辈,与长辈相处是和小辈之间相处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
水镜早已不知去处,山顶恢复了一副生机盎然之象。
见着面色陡然冷了下来的边筝,霜雪又是好一番劝慰:“救不了就是救不了,师叔你总得想开一点。”
“真不是我咒她,那可是我师妹,我能不心痛么?”他捋了捋冻成一块儿的长发,痛心疾首道。
越是心痛,才越要及早止损。
放得快,舍得也快。
如此浅显的道理,边筝又哪能不明白,他的眼底没有一丝温度,就静静地看着石崖小院中的桃花落了满地。
“在我们老家那边儿,遇见这种情况呢,往往是让他们最后过上一段舒爽日子……”
空气中又开始泛起霜花,霜雪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哆嗦,语速都慢上了几分。
“师叔……你要不……考虑……”
“不需要考虑。”边筝直截了当道。
霜雪眼睛一亮,“师叔这是同意了?”
不过同意了,怎的师叔脸色还是这般难看?周遭凝结的霜花也越来越多了。
小气,真小气。
边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在想什么,不会有那一天的。”
“啊,不会有哪一天?”
“纵然我允许,凤纤也不会答应的,她死了,凤纤便也得跟着一起消亡。”
“你们……这后边,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霜雪神色逐渐严肃。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这种事情,告诉他一个外人真的合适吗?
这不大合适吧!
“困难总比办法要多,这话不是你说的么。”
边筝没有理会他怪异的神色,将人赶下山后心绪平和地回忆起了水镜的景象。
“昏,你怎么看塔所谓的自由与公平?”
不知隐遁去了何处的桃色光晕复又落回他的肩上。
她的声音艰涩上了几分:“北原是苦寒遗弃之地,谈何自由?”
“北原背后便是人族四域,然无踪塔门人万年不入北原,又真的仅仅只是羞愧?”
“世人都道修真无岁月,可一万年到底还是太久了。”
足够很多事情被遗忘得彻底,足够彻底磨灭心底故人的影子。
“我已经快要记不清玄霜子的样貌,只记得那天自己站在风雪里,听天地间上演了好一出大戏。”
“你什么时候离开北原?”
“你在赶我走吗?”
“并非,你与玄霜子的约定早已结束,你已经自由了。”边筝叹了一口气,“你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
“我还以为霜雪那孩子说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桃色光晕轻盈地在空中舞动了几圈,轻声笑道。
“……”
有白霜落于桃木。
“真是小气。”霜雪不敢说的话,昏倒是没带怕的,只是眉头一皱,语气悠悠地回答起了边筝先前的问题。
“无踪塔是给了他们最多的选择、最大程度上的自由,可宽容是因为强大,公平是因为他们站在了,才能有无尽的选择。”
“是人族的供奉成就了圣地之名,食其禄,必有将还之日。”
“自由,有时候就是最大的枷锁,北原这样自给自足倒也挺好。”
“年纪大了看得还真是明白。”边筝神色平静,若有所思,“只是你真不回去?”
“妖域早就没有昏的容身之处了,说回去怕是不合适。”
桃色光晕的笑声空灵,在漫天霜雪的注视下渐行渐远。
“再说了,近日山下的百味阁中来了个可有意思的说书先生,我可舍不得走。”
“……”
风雪寂寥无声。
荆珠薄唇一张一合,盛霂只觉一颗心直直坠入寒窟。
“荆先生的意思是,我即使能修行,修为也无法越过筑基境去?”
“筝先生难道没有和你说?”荆珠似乎有些意外,苦笑一声道,“不是你想的修为无法越过筑基境那样,我的意思是,你血脉内的奇毒会随着你修为实力的增长而一同壮大,若你只是个凡人,塔中的医修也能在你生机未逝前保住你的命,当你成了一个修者,保下你需要付出的代价又有所不同。”
“什么代价?”盛霂的手微微发抖,声音也跟着打颤。
“你可以自行去问家中的长辈,他们既是没说,那想来也是不愿外人多嘴的。”
荆珠又咽了口茶汤,面上的疲惫之色稍散,迟疑着道:“只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连最重要的一点都未曾告知于你。”
“一旦你结丹,天霄界再也没有人、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压制住你体内的火毒,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其实这里是荆珠想岔了,盛霂认为家中的那几位长辈就没想过自己能一帆风顺地修习到金丹境,那自然就没有告知自己的必要了。
讲真的,他们就没想过让自己修炼。
修炼一事,她当初可是缠着边筝好久,又拉了边歧和霜雪一同作说客,边筝才勉为其难地应了下来。
“原来是这般,他们才会不愿我踏上修行之途么……”
她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又给人添了更多的麻烦,仔细想想,那天边筝的脸色是得有多难看啊。
盛霂不语,心道:“一直以来,不知足的,其实是我?”
还真是教人说不出话。
见她茫然无措的样子,荆珠摇了摇头,到底还是心性不成熟的幼子,什么东西都还有得学。
她出声提醒道:“你也无须太过担忧,天霄界没有,但界外一定会有能让你活下去的法子。”
“在那之前……”荆珠拍了拍盛霂的头,示意她看向自己,“我要做的,就是让你能够活得更久一点。”
一些事,只有她能做到,除了她,谁也不行。
所以,她在这里等着盛霂的到来。
“我支开从安,还为的是想与你做一个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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