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吹草浪,细雨绕青山。

    “小云朵,你看,下面的这片草浪,全是我的地盘!”

    简从安摊开了手,指着小羊脚下的草坪,盛霂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她语气中满含的兴奋意味。

    她虽是低着头,却骄傲得像一位王者,与怀中的稚子尽情地炫耀自己的领地,雨水打湿了她的青衫,狂风携着秀发翩翩起舞,稍显狼狈之姿依旧难掩只属于少年人的轻狂意气。

    盛霂不讨厌这样,她很高兴,看着脚下无边无际的碧涛眸子发亮,真诚的赞美发自内心地吐露。

    “真是了不起。”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但简从安还是听到了,她没有不好意思,只是笑得与风一般畅快。

    于是,盛霂开始期待起接下来会见到的景象,开始对简从安口中有趣的教习和学子们满怀兴趣。

    “我向你保证,我的小云朵,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简从安察觉到了她隐隐的不安,赶忙信誓旦旦地安慰她。

    小孩子离了家到了个陌生的地界,会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她当年不也正是如此么?

    常人都说踏仙途,别凡俗,了尘缘,可牵挂与羁绊又哪是那么容易割舍下的,简从安暗自笑道,真有那般容易,岂不是人人皆仙?

    “我也没有那么害怕啦。”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简从安的性格或许更多的可能是天性使然,但能纵容这种天性自然蓬勃、毫无顾虑地发芽生长,需要的乃是更加宽广、包容一切的胸襟。

    听着青衣少女一口一个的小云朵,盛霂很是羞涩,又拽了拽兜帽试图遮住自己在雨水扑打下不停冒烟的脸。

    小羊在越过草浪后,在一处低缓的小山坡上空停了下来,还未及它落地,简从安便迫不及待地揽着盛霂从半空中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了一方小池边。

    小池边,坐着一位青丝高束、碧衫如空的女子。

    这女子肌肤如玉,在烟雨的衬托下整个人透着股空灵出尘的气息,若非那张惊艳到了极点的脸,盛霂一眼瞧过去都无法发现原地有这么一个人,她似乎快要与背后的小池融为一体,不动也无言。

    她的美,明明是那种锋利又带有侵略性的美,眉眼凌厉若山,薄唇轻白如草芒,可偏偏在雨中又是变得那般和谐,教人挑不出错来。

    简从安招呼着盛霂,上前行了一礼笑道:“荆先生,我把人带过来了。”

    被唤做荆先生的碧衫女子轻轻点头,见她呆在原地没有动弹,简从安又转头跟盛霂介绍道:“这是我们桂院的地阶教习,荆珠荆先生,也是我的授业恩师。”

    “荆先生好。”

    礼多人不怪,盛霂也学着简从安的样子行了一礼,抬头轻轻地叫了一声。

    荆珠依旧点了点头,坐在原地没有动弹,也没有言语,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

    但肯定不是在看自己,也不是在看简从安。

    盛霂眼神渐渐变得古怪起来,她总感觉哪儿不对劲,又说不出是什么地方奇怪,荆珠的沉默让她不知道说何是好,无奈下只能看向身侧的简从安。

    简从安同样满脸无奈,跑到了荆珠面前做了一个旁人怎么想都会觉得很是无礼的举动。

    她凑到荆珠耳边,边晃她的肩膀边大喊道:“荆先生!醒一醒啊!回神了!”

    “别再睡了啊!别再睡了!人来了!”

    听着一声比一声激烈的叫喊声,盛霂茫然了。

    她感觉自己快要石化了。

    怎么还有人能在雨里睡着的!还是睁着眼睛睡着的!耳边还有成天不间断的哀嚎环绕,到底是如何睡着的!

    睡着了还能有反应,就离谱。

    又喊又推,没动静。

    继续喊继续推,还是没动静。

    “哎,算了。”简从安长叹了口气,把荆珠扛进了池后的草庐中,替她擦去面上的雨水,将人安置在了竹榻上。

    “小云朵莫见怪,荆先生先前出了意外,灵脉识海被毁去大半,修为大跌,现今与个凡人没甚区别。”

    “后边又中了毒,变得很容易昏睡,这种时候我们一般是很难唤醒她的。”简从安向盛霂伸出了手,牵着她向山坡下方走去,“我先带你去别处看看。”

    “她这样子真的没事吗?”

    盛霂不解,真的不是她不尊重教习,只是非常好奇,“变成了凡人,也可以继续留在塔里做教习?”

    “为什么不可以呢?”

    想了想塔和外界的差距,简从安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道:“荆先生没有做错事,自然可以继续留在塔里做教习。”

    无踪塔的塔规规定,塔内所有学子与教习在无酿成大错的情况下,塔是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的。

    “她做我一日的先生,那我便永远都是她的弟子,就算塔不要她,桂院不接纳她,我也会继续照顾她。”

    更何况,简从安心里清楚明白得很,塔不会那么做,桂院也从来未曾舍弃过一个选择了自己的人,这让她很是欢喜。

    便也觉着,她的先生是个了不起到极点的人。

    “这样啊。”

    盛霂心中似有所悟,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感觉自己似乎又忘记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荆先生是因何出了意外?又中的是什么毒?”

    简从安觉得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有些东西一次性摊开来讲明白远远要比藏着掖着来得合适,于是她回忆了片刻就直接说出口。

    无踪塔对教习的资质考核向来严格得紧,地阶考核作为难度仅次于天阶的存在,倒说不上凶险,只是繁琐非常。

    说来也是荆珠运道不好,考核都进行到了最后一步,在外出寻找灵植的时候偏偏撞上了邪修屠城。

    “先生没打过,然后被抓住了,就是这样子。”

    盛霂怔了怔:“就是这样子?”

    简从安应声道:“就是这样子呀。”

    “你刚刚说那邪修是元婴后期修为,那荆先生又是什么修为?”

    “那会子应是刚刚化神。”

    盛霂不可思议道:“那她打不过不能跑吗?”

    “不能跑。”简从安摇了摇头,神色无比认真,“她跑了,城里剩下的人就撑不到大家赶去救人的时候了。”

    “至于她中了什么毒,先生没有和大家说,也不准桃院的教习告诉我们,我们就不是很清楚,只晓得她动不动就会睡着就是了。”

    盛霂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她再次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在强者为尊、弱肉强食的修仙世界。

    不对劲,处处都不对劲。

    从进了塔开始,她所经历的一切不管哪里都很违和,桃李老人是独特的个例也就算了,后边见的一个比一个离谱。

    但那都是别人自己的选择,她无可指摘。

    盛霂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不知何故脸也越来越红。

    她强撑着精神,跟着简从安走下小山坡,青石小路崎岖,沿路所见尽是一片片栽满了自己叫不出名字的植株的灵田。

    细雨映照着道边的无边绿意,空气中漂浮着朦朦胧胧的草木香味,盛霂仔细分辨一番,其中倒有几种自己熟悉的气味。

    是她在火毒发作时需要服用的一些丸药中的几味主材……

    苦涩的气味在痛感的刺激下愈发浓郁,呛得盛霂不停掉眼泪,迷糊中不自觉地往有着好闻安心气味的简从安身上贴去。

    “好苦好难闻啊,小桃花,这附近有种天骨苦麻和不笑葛么?”

    “哎?”

    简从安惊讶地看着贴向了自己的小小人影,摇摇晃晃站得不太稳的样子,“你是不是闻错了?”

    在她的印象里,天骨苦麻和不笑葛都是生性属阴的高阶稀有灵植,只会生长在极阴极凉之处,根本不会出现在日光下。

    加之两者的生长环境极其苛刻,前者是长在白骨群生之地,后者则是只能在怨气浓厚之地生长,天霄界上下早已明令禁止人为种植天骨苦麻与不笑葛这两种除了惑人心智外毫无益处的灵植。

    她的小云朵,又是怎么知道天骨苦麻和不笑葛的存在?看着似乎还很是熟稔的样子。

    “我闻错了吗?”盛霂挠了挠头,稳住了身形。

    举目四望,确实是不像有能让它们生长的地盘呢。

    “觉得苦的话,也有可能是别的灵植。”

    道边的灵植实在是太多了,简从安一时之间实在分辨不清,看着盛霂被熏得眉眼皱成一团,想了想还是蹲下身将人给抱了起来,右手在兜里掏啊掏,好一会儿才费劲地掏出一个木盒来。

    “给你这个。”

    盛霂倚着简从安的肩膀打开了木盒,里面是一块和她们脚下的小羊一样蓬松柔软的白色糕点,被做成了精致的云朵状,还洒了一层厚乎乎的糖粉。

    清凉又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眼睛肉眼可见地变得明亮起来。

    盒中赫然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百味阁的云絮糕,一种由甜糯可口的早霜果和糯米粉混合而成、又加进很多很多的糖、再掺入冰冰凉凉的玄霜花蜜、经过数十道繁杂的工序才能出炉的小点心。

    糖分高到直接被边筝划进禁止食用的名单。

    想想山上那些被铲掉的早霜果树,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云絮糕了,出了北原的地界也没有百味阁的存在。

    “这个真的可以给我吗?”盛霂满含期盼地看着简从安,旋即在她的点头默认下乐得眉眼弯弯。

    “谢谢小桃花呜呜呜!”

    松松软软的云絮糕入口,带着初冬早霜清冽气息的凉意涌入肺腑,沁人心脾。

    鼻腔中苦涩难闻的气味被冲淡,盛霂面上不正常的绯红也褪去少许,人也变得清醒多了。

    简从安抛去脑子里纷杂的念头,见她精神了一点,便为她介绍起沿途的一些灵田与植株。

    “这一片的黑土灵田,都是顾师兄的心肝宝贝。”她遥遥一指远处蹲在土坑中的青衣青年,“喏,就是他。”

    黑土灵田里栽着的东西盛霂倒是认识,是一种被称作番薯的、在凡俗国度非常常见的农作物,在种植方面无地不宜,产量极高,块根生食如葛,熟食如蜜。

    不过这远远算不上灵植吧?

    脚下的灵田肥沃程度一览无余,用来种植凡物是否过于浪费?

    待走得近了,青衣青年听见了她的疑惑,头也没抬道:“小师妹此言差矣。”

    简从安放下盛霂,再度行礼:“顾师兄。”

    “简师妹,你这会倒是知道礼数了。”那青衣青年抬起头来,看了她身旁的盛霂一眼,笑着说道,“白日里和大家闹腾得开心不?羊牵得可还顺手?”

    原先跟在二人身后慢腾腾走着的小羊一见青衣男子,便撒开了蹄子朝着他狂奔而去,蹭到他怀里拱了又拱,细声细气地叫了几声。

    “咩,咩。”

    简从安尴尬地笑了笑,盛霂不解二人话中意,茫然地看看二人,又看看小羊。

    青衣青年安抚地拍了几下闹腾的小羊,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俊美的脸上带着些不正常的苍白,在雨水的浸润下平添了数分疲惫。

    “我姓顾,顾畔。”

    “顾师兄好,我是盛霂。”

    盛霂上前行礼。

    顾畔还礼。

    简从安注意到了他眼底的一片乌青,怀疑道:“顾师兄,你这是多久没歇息了?”

    “不多不多,二十来天。”

    行完礼的顾畔不顾二人震惊的眼神,直接向后倒在了土坑中,“最近地快熟了,离不了人。”

    土坑的大小恰恰好,不大不小,刚好装得下一个他。

    “我本来前天想歇下的,可路过茅教习的瓜田,我又不敢歇了。”顾畔瘫在土坑中,无精打采解释道。

    “怪不得我白日里没见到你人。”

    顾畔不客气道:“那不然你能牵走我的羊?”

    其实不止是他,灵瓜失窃一事发生后,近日里地中作物快熟了的同门们都是日夜不间断地蹲在了田中,丝毫不敢懈怠,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落得和茅教习一般的下场。

    “小师妹,你过来一下。”

    盛霂心中见到荆教习的震惊还未消减,这会子新见到的师兄又躺在土坑里朝她招了招手。

    她真的很茫然,她觉得这个进学和自己所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她很想知道顾畔喊自己过去是为了什么,于是迈着小步子走了过去。

    然后,她掉到了坑里。

    一个和自己身量相差无几的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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