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我就赶去了学馆,像模像样地开了门,洒扫一番。真是奇怪,这屋子里好像有人来过一样,一股子怪味,桌椅板凳也都换了位置。也许是自己太紧张记错了吧。安静地坐在屋里等着弘义和尚带人过来。偶尔睁开眼透着窗户看看外面经过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五官拼凑成一个愚蠢的表情。估计他们从来没见过什么学馆吧,真是一帮子愚民。

    “大人呦,真是早呦!”听说话这个在句尾加上绵羊一样的“呦”的习惯就知道是哈格耶这个小子。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精神头,一大清早就过来扰我安心。

    “你怎么来了。”我闭着眼没好气地问他。

    “看戏呦。”哈格耶欢天喜地又蹦又跳。我睁开眼瞪了他一下也没管用,反而让他更开心地绕着屋子跑起来了。我不再理他。看戏,想看就看吧。

    等等,看什么戏。

    又过了会,哈格耶都跑累了,随便拽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真摆出了一副看戏的架势。我越想越不对,刚想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弘义和尚就带着十来个信徒进来了。

    “东方施主,贫僧来此赴约了。”弘义和尚规规矩矩地双手合十行礼。

    “大师辛苦了。”我站起来点点头。

    哈格耶搬了椅子挪到里面点的地方接着看戏。

    所有跟着弘义和尚来的信徒都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弘义和尚吩咐了几句就退到后面了,我也开始给他们讲课。说是讲课,其实也只是把当初先生教育我那一套原封不动搬出来教育他们,什么四书五经啊,三纲五常啊,仁义礼智信啊等等等等,想了想,这些东西当初我是那么抵触,如今居然也能拿出来教导别人了,讽刺得很。

    之前也想到了,今天的课绝对不会顺利。但我万万没想到,会这么不顺利。信徒们不仅仅是窃窃私语了,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吵,开始还能听见一些蹩脚的汉语,到最后一屋子的西域话真是扰的人头疼。弘义和尚面露尴尬,可也无法可解,只能站在后面静观其变,我也不说话了,呆呆地看着这群西域人在下面叫嚷。哈格耶很开心,笑眯眯晃着腿,偶尔也喊两句掺和进去一起讨论。不一会,开始有人找各种理由离开了。什么家里有事啊,父母病了啊,孩子不听话啊,媳妇跟别人跑了啊等等,我也没办法,只得由着他们一个个退去。直到最后,这屋子里只剩下了弘义、哈格耶和我。还有一屋子西域话的回音。

    我脑子里嗡嗡响,一种杀人的冲动油然而生。我知道自己已经生气了,我就想个第三人一样,明明白白地看着自己一点点生气,愤怒,怒不可遏。我平静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走到哈格耶面前,兜四低儿给了哈格耶一个大嘴巴,还是用手背打的。我知道打了他就算是跟他做了仇,我知道自己冲动了。可是依然和躯体分隔开联系的我的精神如何能够控制一具怒火中烧的**呢?

    哈格耶被抽了一个嘴巴,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摔在地上,正好在弘义和尚脚边。我多希望这个时候弘义和尚也是我的躯体,这样我一定会一脚踩在他的脸上,直到这个小脑袋不在晃悠,嘴里不再发出“呦”的尾音。

    “东方施主,息怒。”弘义和尚跨过哈格耶挡在我们中间,“施主,制怒。莫要被愤怒蒙蔽了。”弘义和尚按着我的手抵住我,不让我靠近。

    哈格耶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带着笑容,发自内心的欣喜若狂,就像这巴掌打的不是他一样。他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大人,您这巴掌打得真好。”哈格耶居然不在句尾加“呦”了?“我就说我是来看戏的吧,您看,这出戏怎么样?”

    “不好。”我慢慢冷静下来,精神也逐渐地回归了**。

    “怎么不好啊,多精彩。”哈格耶邪笑着。

    “因为很多观众都没看明白。”

    “你和弘义大师肯定不明白,因为你们两个都不好这个。”哈格耶坐回椅子上,那样子正襟危坐的,倒真叫我心中一寒,“这的人都知道。这里是那些没门没户的**拉客的地方。你们中原管这种女人叫什么?我还真不知道。不过听说最多的时候这里聚了二十多对呢,一时间可是传为美谈呢。”哈格耶啐了一口,“一个和尚,带着一群信徒,到了这么一个屋子,听一个汉人讲中原文化,哈哈,这出戏还真是内涵丰富啊。”

    我攥着拳头,勉强克制住自己冲过去打死他的冲动。弘义和尚的脸色也是难看得很。他毕竟是个和尚,再怎么放浪不羁也是个和尚。

    “大人,您可是自己说很满意这个地方的。”

    “哈格耶!”我吼了一句。

    “大人,这段时间我派人去中原打听过你,听说你也是个玩阴谋诡计的人,你觉得我这一出怎么样啊?”

    “你知道吗,不到最后时刻,对方不死,千万不能把自己暴露出来。”我咬着牙说,“因为你现在弄不死他,他日后总会有计划弄死你。”

    “您现在发狠给谁看啊?”哈格耶一脸的鄙夷,“你在中原,你有你的官位,你有你的党徒,做起事来自然顺手很多。你以为你到了莫罗国还能兴风作浪吗?你以为我装傻充愣就是怕你吗?我只不过不屑于与你这种倚仗权势作怪还自以为是的说自己脑子多好多好的狗为敌罢了。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因为,狗眼看人低。”哈格耶指着我,脸上充满了胜利者的自信与骄傲。

    “弘义。”我轻声叫了和尚一句。

    “怎么了?”

    “你看现在这出戏,是不是精彩多了?”我脸上的尴尬一扫而空,轻松自在地笑起来。

    “还不错,这下应该是出好戏了。”弘义和尚笑了笑退到一边。

    现在换成哈格耶一头雾水了。刚才自信满满指着我的手慢慢垂下了。

    “你好像很了解我啊。”我走近两步低头看着哈格耶,“知道什么叫做欲擒故纵吗?”

    “欲擒故纵?”哈格耶念叨着。

    “国王,王妃,修加,你们可以出来了。”我转过身说道。屋子里面有一扇暗门打开了,奥马尔国王,萨菲雅王妃和修加从里面走出来。哈格耶两腿一软,瘫在地上。修加从腰里抽出腰带两三下把哈格耶捆结实了扔在奥马尔脚边。

    “哈格耶,他东方颢渊是我的兄弟,你就这样算计我的兄弟吗?”奥马尔踩着哈格耶的肩膀问到。

    “国王……王妃……你们怎么……”哈格耶惊惧难安。

    “你可能不会懂的。”我蹲在哈格耶身边,“中国象棋里有句话叫‘下棋看三步’。一个好的棋手至少要考虑到往后三步甚至更多的局势,才能冥冥中掌控大局。”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哈格耶知道自己如今败局已定,倒也坦然了许多。

    “从我看见你的时候。”蹲着有些累了,我拽了把椅子过来坐下,“虽然你装的疯疯癫癫的,很容易让人对你丧失戒心,但你别忘了,隐藏一棵树最好的办法是把他放进森林,而不是把它伪装成一只猴子。你的疯癫早就让我起了戒心。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更对国王请我来莫罗国心有不甘,我料定你早晚有一天会对我下手。不过我听说你还算是个慈悲心肠,所以你一定不会杀我,一定会逼迫我离开莫罗国。这次的事正好是个可利用的机会。对你是,对我也一样。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这种事我会让你做?”

    我走到奥马尔身后,背对着他们。“本来我只是让国王王妃和修加过来听听我讲的如何,是否有些不妥的地方,我本来以为你哈格耶不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这次来的可都是信徒啊!是弘义大师的信徒!你这么做不仅仅是在逼迫我,更是诋毁了弘义大师的清誉。哈格耶,你做的太过分了。”

    “哈格耶!这个汉人是我修加的朋友!他救了国王的命!你这么做我修加不干!”修加说着抬手要打。萨菲雅王妃抬抬手让他退到一边去。

    “奥马尔,这件事还是弘义师父最为无辜,损失也最大,不如就让弘义师父发落他吧。”萨菲雅王妃对奥马尔说。这个女人心肠很软,毕竟交给一个和尚处理,总不至于出了人命吧。

    “大师,就请您处理吧。”奥马尔恭敬地行礼,双手合十请弘义出面。

    弘义和尚看看我,又看看其他人,寻思良久,点点头:“那就由贫僧处置吧。”说这话来到哈格耶面前,“你脏了我的清誉不算什么,但你所作所为侮辱了我佛门信徒,更是毁了他们的清誉。就请国王召集王城所有臣民,由哈格耶当面解释清楚,赔礼道歉,这事也算是了了。”

    弘义,你这个和尚下手可比我还重啊。所谓士可杀不可辱,真要是这么做了哈格耶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你个和尚真是心不善啊。

    萨菲雅眉头一紧。她似乎明白这么做的后果,咬着嘴唇,可也没说什么。说起来萨菲雅王妃最漂亮的就是这枚嘴唇,总让人想去咬一口。

    “就这么办吧。”奥马尔说道,“修加,去召集城里所有的人到广场去。”

    修加领了命令走了。奥马尔把哈格耶拽起来:“有大师在,我饶你一条命。还不快滚去广场!”说着话推了哈格耶一把,哈格耶脚下不稳又栽在地上,奥马尔抬脚要踹,哈格也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呆滞地往广场走。我和弘义大师跟着,奥马尔和萨菲雅跟在最后。官兵开始挨家挨户叫人,身边不断有人跑过去,还不时地回头看看我们,还有因为回头看装在柱子上的。和他们的急躁相比,我们几个也算是信步闲游了。

    广场是在离城中心不远的地方,是一片大空地,有个石头砌出来的高台,平时也没见怎么用他,可能只有重要时刻国王才会在这个广场讲话吧。

    广场上已经聚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哈格耶犹豫着不愿上台,我在后面使劲推了他一把把他推上去了。我跟弘义两个人也站上去,挑了个角落站好,奥马尔和萨菲雅走上来站在高台中央。下面的人窃窃私语,不知道要干什么。

    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奥马尔大致说了两句,就把哈格耶拽到前面来,他扭捏着说着,下面的人开始起哄,开始咒骂,有的人还把鞋砸上来,差点砸到奥马尔,幸亏他躲得快。好半天哈格耶说完了,弘义和尚又上前说了几句,说会尽快以天竺寺的名义寻找一个跟适合的地方作为学馆,让我教授中原文化,以便传扬佛法,教民们都是欢欣鼓舞,其他人则是不停地咒骂哈格耶。

    哈格耶的脸铁青铁青的。当年伊德里斯国王的头送到皇帝面前时也是这个颜色。

    “哈格耶呦,现在你知道了吧,什么才是真正的谋士呦。”我在他耳边学着他的口气说了一句。哈格耶愤怒地抬头等着我,像是要把眼睛瞪出血一样。他的脸哆嗦起来,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愤怒。其实都一样,恐惧到了极点就是愤怒。

    众人散去,修加给哈格耶松了绑,我们也都各自回去了。我见哈格耶蔫蔫地走了,随便找了个理由脱了队,转身去了中原商会。

    高北山看见是我,赶紧迎上来:“大人,没想到哈格耶那小子还有这两下子啊,您现在可是万安了?”看来他刚才也去看热闹了。

    “没事了。”我说着四下看看,“只不过他不死,我睡不踏实。”

    “那有什么的。”高北山邪笑一声,“我们商会有这种服务的。”还有这种服务啊,保安,打手,黑吃黑?

    “那你帮我杀了他,把他的人头挂在那间屋子门口。我给你介绍个生意。”反正我也没钱,只能用这种办法求他帮忙了。

    “大人介绍的可都是大买卖啊,这次高某又赚大了?”高北山笑了下引着我去了他的房间。这种杀人越货的事哪有在大街上嚷的,又不是卖白菜。

    进了屋子,对面而坐,高北山问我:“大人,这次的买卖是什么啊?”

    “我办学馆的事你也知道,不过我现在没有教材。我会让天竺寺出面,请奥马尔国王以国家名义跟你这里订书,至于收多少钱,你看着办就是了。”

    “大人,您这可是个肥差啊,这个年头书可是最赚钱的了。”高北山眼珠一转,“大人,您想要些什么书啊?”

    “这些随便你,四书五经的都印一些。再印些佛经,捐给天竺寺。”弘义和尚帮了不少忙,总要有些表示吧,虽然我觉得弘义是不会看上这些的,还不如给他准备些好酒。

    “大人,这事我懂,毕竟请天竺寺出面还是要花些心思的。大人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备好了等着我拿就是了。”

    “行,不过大人,这些东西怎么这也要十来天,您别着急。”

    “好了叫我就是了。”我说,“那,哈格耶……”

    “明天一大早,您肯定能在学馆门前看见他的人头。”高北山奸笑着。嗯,早晚你高北山的人头也得挂起来,你知道的太多了。

    回了天竺寺找到弘义和尚,跟他说了说买卖的事。

    “如果能做成的话,他答应捐给天竺寺一些佛经。”我喝着酒说。弘义似乎早就知道我要来,备好了酒在禅堂等我。

    “施主现在可越来越像个买卖人了。你要是不当官,说不定也是个大商人了。”弘义挪揄着我。

    “半部论语治天下,天下都能治,何况是商道呢。”

    “也好,无商不奸,捐些经书也算他们布施买善了。”弘义点点头。

    “那你算是答应喽?”

    “传扬佛法,早晚要走这一步,既然施主已经帮贫僧想好了法子,贫僧自然乐得自在了。我会跟奥马尔国王说的。”弘义喝了口酒,“不过,今天对哈格耶是不是太过了?”

    “我本来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他也算是报应了吧。”我喝着酒不再应答此事,弘义也不说话。

    哈格耶这种人。不,应该说是我们这种人,要么成为朋友,互通有无,相互帮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要么就是死敌,相互掣肘,尔虞我诈,你我制衡,最后,总要有个人用生命结束这种争斗。要么你死,要么我亡。也许武将之间还会有“英雄惜英雄”,可文臣之间,尤其是谋士之间,虽然只是动动脑子,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却比沙场上的刀枪剑戟还要无眼,残酷得很。也悲哀得很。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说学馆出事了,许多人聚拢在门前,有几个官兵在门口围着不让人近前。老百姓们围着议论着,一个个脸上都写着“这人活该”的话。我还没到近前,老远就看见哈格耶的脑袋挂在学馆门前,眼睛、耳朵、嘴里都插着匕首,一根木棍从脖子贯穿到头顶。血已经流干了,看起来挂起来有些时候了。高北山下手也太狠了,就不怕日后遭报应吗?

    后来有人找到我询问起来,哈格耶的家人亲眷也来和我闹。不过昨晚我一直和弘义在一起,哈格耶家里的亲眷们也没办法把这事扣在我的头上。又有人通知了奥马尔国王。奥马尔也没多说什么,人都死了,埋了就是了,又给了他的家人一些钱算作是抚恤金。他们明知道哈格耶羞辱了佛门弟子,自知理亏,拿了钱也就不再闹了,夹着尾巴走了。

    哈格耶,你也算是个聪明人,可曾算到有这么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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