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宫里。
皇后端了一碗药汁走到李述面前,道:“药煎好了,你喝了吧。”
李述瞥见她掌心包裹着的棉布,眉毛一挑,说道:“你又割了自己的手?”
“你不用担心我,一条口子而已,三两天就好了。你快趁热把药喝下。”
皇后亲手捧上药碗,目光温柔至极,李述看在眼里,心中不禁又酸又涩:“我的身体本来撑不过十六岁,现在多活了好几年,已经足够了。母后别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这药我不会再喝了。”
皇后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苗疆医者,用药毒辣刁钻,非以至亲之人的血液为引子不可。
此前皇后瞒着他,他喝了一两年。
后来偶然得知,说什么也不肯再吃那药,皇后便让苗人另外配了几味丸药吃着。
今年入冬以来,他身子每况愈下,这几天吐了几次血,皇后骇然大惊,重新启用了之前的方子。
“述儿,听母后的话,乖乖把药吃了。”皇后柔声道。
李述态度异常坚决:“今日他要我食你的血,你给了,改天他若是要我吃你的肉,你是不是也要割下来。”
“只要能救你的命!”皇后陡然间拔高音量,近乎嘶吼:“要我的命也给你!”
“可是救不了!”李述捏了捏眉心,暗自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我们都应该接受事实。母后,我不怕死,你别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了。”
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愣了一下,随即眼泪涌了出来,她捂着脸痛哭不已。
李述坐在椅子上,她的哭声入耳,心里跟针扎般难受,他道:“父母子女的缘分早就是天定的,天定能走多远便是多远,一日也强求不得。母后又何须执迷不悟,生死有命,如果我活着要以伤害父母亲人为代价,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别说这种话。”皇后泣不成声:“我不会让你死的。”
李述垂眸淡声道:“不是儿子不想活,儿子也想活,但要走正道,苗疆巫蛊横行,擅走歪门邪道,续一日的命,五内如焚,倒不如死了。”
皇后仍在捂面痛哭,李述觉得自己的话太过残忍,岔开话题说:“方才太子殿下又来了,母后打算什么时候和父皇商议他们的婚事?”
皇后忍着眼泪,看着案上放着的那碗汤药,心下茫然得很。过了许久,才抽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最近你身体不好,我无心他事。”
李述眼帘低垂,端茶的手顿了顿,凝结在杯盖上的水珠滴落在他袍角,迅速洇开。
“殿下年逾十八,已是婚配的年龄,母后该多上些心才是。”
皇后点点头:“你尽心为他着想,他又不承你的情。”
“不承便不承吧,总归我是为了这江山,也不是为了他。”李述说。
李述走后,宁嬷嬷领了个苗疆人进来。
那人半跪在皇后面前,行了个苗疆人的礼,再抬头时,一眼瞥到桌案上已经放凉了的药碗,皱眉问:“殿下还是不肯喝?”
皇后木然摇头,过了良久才问:“依你看,述儿还有多少日子?”
每讲一个字,她心上都仿佛被锥子狠狠锤了下。
苗疆人抬首,不敢直视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妇人。
“回娘娘……”皇后突然抬头看他,吓得他动作都僵住了,愣愣地说:“一年……最多两年。”
殿里一瞬间落针可闻。
一年,最多两年。
她从生下李述的那天起,就知道他们的母子缘分不深,却没想到浅到这般,只有短短一两年的时光了。
“娘娘。”苗疆人迟疑了声,又道:“新的蚀心蛊已经培育好了。”
“嗯。”皇后眼睛都不抬一下。
苗疆人摸不准她的心思,复又说了句:“娘娘若要,小的下次进宫就带来。”
皇后想起她专门为李洵准备的蛊,犹豫片刻,眼睛微抬,眸中没有丝毫神采:“不用。”
国公府的花厅和前厅之间有条金丝珠帘将内外隔开,隐约能见里头坐了几道人影。
傅家祖孙三人坐在桌前用膳,各人坐了桌子一方,都默默捧着饭碗,不言不语。
这本是个极为平常的晚上,却因为几人各有心事,一顿饭吃得格外漫长。及至快散席了,傅娇才打定主意似的放下碗筷,说:“阿爷,祖母,有件事情我想同你们商量。”
陈氏闻言和傅正和对视了一眼,李洵过府的事情他们还没有跟傅娇说,一直犹豫着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刚好,我和你祖父也有话想问你。”陈氏慈爱地拉着她的手,“有什么你便说吧。”
傅娇道:“我想回洛邑老家了。”
陈氏忍不住蹙眉:“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回乡下?可是遇着什么事了?”
傅娇摇头说没有:“阿爷和祖母年纪大了,人老了都要落叶归根,这两年你们身子利索,咱们举家迁回去,再过两年,你们年纪愈发大,不比现在行动便利。”
她说得倒是在理,傅正和此前也想过,只是她的婚事一直未定,他们没办法放心回去。
傅正和说:“我和你祖母想的是先将你婚事定下来,回到洛邑乡下,都是些粗陋匹夫,找不到合适的人。”
傅娇却说不:“匹夫也有匹夫的好,没了大世家的规矩,或许还能活得快意些。祖父三朝为臣,历经宦海风云,我们家已富贵登极,我也不想您老了还为我的事情操心。”
傅娇所说,何曾不是傅正和所想,他历经三朝,儿子早亡,孙子远在北地,傅家满门分崩离析,他对这个小孙女再无别的盼念,只希望她能安然过完此生。
这也是他一直不愿傅娇嫁与李洵的原因。
此前李洵过府傅正和便猜想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傅娇主动提出回洛邑,更加证实他的猜测,他问傅娇:“你和太子殿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傅娇脸色微变,看向祖父,只道:“我和殿下自小就是玩伴,关系比别人好一些,只不过现在大了,自然不能像小的时候常来常往了。”
这话竟是将两人的过往抹杀干净了。
傅正和想到李洵,微微蹙眉,问:“你不想嫁太子了?”
傅娇想都不想就回答:“不想。”
傅正和微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又道:“前段时间太子殿下登门造访,说要娶你为太子妃。”
“阿爷答应了?”傅娇目光略带惊恐地看向傅正和。
傅正和摇头说没有:“娇娇,我不想你嫁给太子殿下,你应该知道的,天家妇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一家已经富贵至极,不需要太子妃皇后的头衔为家族增光添彩,阿爷也是希望你能过平淡安稳的日子。”
傅娇说知道,眼含感恩地看向傅正和,对上阿爷那双沉着冷静的眼,他目光中的慈爱令她心中一暖。
这些日子来她一个好觉也没睡上,不管是梦中的李洵,还是现实中的李洵,都让她寝食难安。思来想去,最终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所幸阿爷和祖母同她想到一处,一家人都只想过平淡安然的日子。
只要离开京城回到洛邑就好了,远离是是非非,到时候找个贴心的男子,不必多有本事,只要顾家、待她和阿爷祖母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了。
想到此,傅娇唇角微微一勾,不经意露出一抹会心笑意:“我都听阿爷的。”
李洵十余日就到了苏州。
苏杭两地的官员没把这位辅政一年多的太子放在眼里。皇上仁政已久,做事谨慎有余,果伐不足,总是思前想后,顾虑颇多,因此留下苏杭两地官员贪墨的大隐患。
他们远离京城,以前只听说过李洵的名声,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他们又有何惧?
可李洵到了之后,却全然不似当今圣上那柔软的性子,大开大合绑了两地府衙共七十余日,昼夜不歇地审理案件。
起初他们只当李洵是做样子吓唬他们,态度懒散极不配合。李洵也不是软性子,亲自坐镇中枢,在牢里陪审,高强度的轮番逼供、审问下,铁人的精神也崩溃了。
过了三五天,撑不住的开始松口。
只要起了口子一切都好办了,寻着口子一路追查下去,没多久一切都水落石出。
以两江总督苏胜为首的一众官员通通落马。
李洵当场发落苏胜抄家斩首,以儆效尤。
抄家那天李洵亲自带兵围了总督府。
总督府外的长街入夜时分祥和宁静,马蹄从长街踏过打破岑寂,令长街倏地活络过来。
百姓在路上走着,看到街上杀神一般训练有素地士兵统一穿着玄色圆领窄袖锦袍,腰上别着金色宽刀,个个宽肩劲腰,比两江府衙的酒囊饭袋不知强出多少,他们身形利落地往总督府疾驰而去,吓得纷纷避到道旁。
还有的人早早躺下了,听到马蹄,以为起了兵变,战战兢兢起床披着外衣跑到门口趴在门缝上看,窥得领头人宛如天神般的容颜,脸色如冰,一脸肃杀,与生俱来的气场令他们不敢直窥天颜。
李洵的人把苏府团团围住,偌大的总督府犹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苏家的人早就乱做一团,李洵下马的时候,听到里头隐隐约约传来叫喊声。
“殿下,四个门都已经守了人。”
李洵冷着脸,利落地抬了下手:“苏胜任两江总督八年,荼毒两江百姓甚久,今日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府里贪墨来的钱财全都挖出来。”
兵士齐齐抱拳:“是!”
如狼似虎的兵士冲进苏府,分为几波包抄过去,进入后院将苏府女眷驱赶出来。
养在内宅的人云里雾里,被突然闯入的兵士吓得惊慌失措,什么尊严体面统统没了。
他们跟着李洵出生入死,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主,推推搡搡把人推到中堂。内宅女眷何曾见过这般如狼似虎的兵士,不知所措之下,纷纷抱作一团哭天抢地起来。
苏家幺女才十六岁,在父母的呵护下安然长到如花般的年纪,看到这阵仗吓得泪珠如雨,躲在母亲身后泣不成声:“母亲,发生了什么事?”
“是来审你父亲的。”苏夫人声音颤抖着说。
小女儿不明所以:“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
苏夫人搂着小女儿,眼泪簌簌而落,丈夫当官这么多年,走到抄家这一步,内眷的结局清晰可见,未成年的流放,成年了的大多都充为官妓,沦为权贵掌中玩物。
小女儿从小养在深闺,不知道官场险恶,这样残忍的话她委实说不出口,编了谎话哄她:“等他们查明爹爹的案子就好了,囡囡别怕。”
看热闹的人听了直发笑:“还在做春秋大梦呢,苏胜定了死罪,你们都要被充官妓了。”
苏家幺女悚然色变,害怕得发抖,拽着苏夫人的袖子一个劲追问真的吗?
苏夫人哭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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