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林苑的事,李知絮没有想着瞒住李洵。
她知道皇兄把傅娇看得要紧,身边说不定跟了多少眼线,这事儿左右瞒不住他,与其等他从旁人那里听了再捉她去问,倒不如她主动坦白。
从清林苑回去,她先把傅娇送回国公府,便径直去了东宫,把婉珠和另外几个宫女的话添油加醋说了出来。
“皇兄定要重重罚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
李洵没什么表情,问她:“娇娇说什么了没有?”
李知絮立刻犹豫了一下,娇娇的表现实在是奇怪,她以为她会大发雷霆,可她问了那句之后便回去了,一路上也没说什么,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摇摇头,小声道:“没有。”
“没有?”李洵敛了笑容,语气微沉:“一个字没说?”
李知絮眨眨眼,想了片刻,说:“那倒也不是,她还说了句皇兄是一国之君,以后身边当然不会只有她一个人。”
李洵听了这话,心口莫名窒了窒。
这可不像傅娇说出来的话,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除此之外呢?”
李知絮摇摇头,说没了。
“皇兄。”李知絮抬头看了眼李洵,神情有些古怪地说:“我觉得娇娇最近不大对劲。”
岂止是她觉得,李洵也发现了。
自他从景平回来,她就不冷不热。上次他好不容易把人带去南山,她甚至因为个宫女同他置气呛声。
她是他的心上人,自然该向着他,为何要帮个不相干的宫女说话。
李洵把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下不免多想。
“我知道最近母后身子不适,父皇把大部分的政务都交给你了,你分、身乏术。”李知絮牵着他的衣袖劝他说:“但也不要冷落了娇娇,东宫到国公府隔着这么远,她瞧不见你人,免不得会胡思乱想。”
李洵听了这话,眼尾微微上挑,终于放下手里的折子,看向她:“你是说娇娇是因为我冷落她所以闷闷不乐?”
“或许吧。”李知絮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指点他道:“娇娇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再则……”言及此处,她顿了顿,抬起眼眸打量了下李洵的面色,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继续说下去。
“再则什么?想说就说。”李洵烦躁地说。
李知絮长吐一口气:“再则娇娇都十七了,你还不去把婚事定下来,人家心里怎么想。人家靖国公府的孙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凭什么白白让你这么耽搁下去。”
一番话说得李洵沉默了,他紧抿着唇,定定地望着她,忽然一言不发转过身。
李知絮仍在不满地说道:“母后也是,对你的事一点也不上心,成日给那个瘸子张罗婚事,也不知道谁才是她的亲生儿子!”
“好了,出去!”
李知絮听出了他话里的愠怒,知道他平常最厌烦听到大皇兄的事情,在他发怒之前,立刻识趣地
离开了。
————
次日晌午皇上宣李洵进宫问政,他出来时天光尚早,便顺道去了趟中宫给皇后请安。
到了嘉宁宫,李述竟然也在。李述比李洵大几个时辰,生母齐妃生他的时候难产而亡,他从出生之日就抱到中宫由皇后抚养。
帝后感情极好,李洵刚刚满月就被立为太子,有专门的乳母嬷嬷喂养,稍稍长大些又进了太学念书。
李述跟在皇后身边的时间更多,母子亲情也更深,这些年来世人都知道李洵骄纵,可在帝后面前,他也是要处处让着李述的。
久而久之,兄弟之间并不怎么亲厚,反倒两看两生厌。近两年李洵开始理政,很多事情都不跟他计较,倒也相安无事。
李述生来患有腿疾加上身上有不足之症,常年拄拐吃药。今日也不例外,他坐在皇后身侧,那根金杖摆在座椅下,镶嵌的宝石被日光映照,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李洵给皇后请了安,看了眼李述。
他是太子,照理说李述应当向他问安,可对内,他们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李洵要给李述请安问好。直到他十二岁,知道何为天子,何为储君,何为天命之人,执拗地不肯向李述跪安,最终挨了皇后一顿揍,仍咬牙不跪不问,这个规矩才被打破。
今日皇后心情甚好,见李洵来请安,便笑道:“想你们也没用过午膳,留在这里陪本宫一起吃吧。”
李洵道好。
很快就有宫人传膳布菜,在中宫座下另设了两张凳子给李述兄弟二人。
李洵扫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都是些李述爱吃的饭菜。皇后夹了一块鲥鱼给李述:“你最爱吃鲥鱼,前些时日你父皇专程让人从太湖捞出来送过来的。”
目光从李洵身上淡淡扫过,又顺手给他夹了一块:“你也吃。”
李洵冷着脸,母后终究还是忘了他七岁那年吃于被鱼刺卡伤喉咙,从那之后他便不吃鱼了。他不动声色地把鱼肉拨到旁边,没动一下。
李洵见他们母子雍雍穆穆,独独衬得他像个外人。倒真如李知絮说的,不知道谁是她亲儿子。他如鲠在喉,随意吃了几口,味同嚼蜡,便搁下碗筷告辞了。
等他走了,李述也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筷子,望着李洵的背影,面上落下淡漠。
皇后看着他,不免皱了下眉:“可是胃口不好?不若让膳房再上些你爱吃的甜食来。”
李述说不必。
皇后闻言也放下碗筷,焦心地问:“是不是又有哪里不适?”
“没有。”李述朝皇后挤出一抹笑:“母后我没事,入冬了我就脾胃虚弱,御医让我少食多餐。”
皇后这才收起担心的神色,犹犹豫豫地同他商量:“要不然还是搬回宫里来住吧,我也好日日照料你。你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外面,我和你父皇总也放心不下。”
李述自幼体弱,深秋天宫里地火龙还没烧起来,寻常人穿上夹衣便可,他早早地就穿上了狐裘御寒,吃罢饭便有宫人捧上手炉。
尽管照料得仔细,可他底子太过薄弱,还是重重咳了几声。皇后忙起身为他拍了拍背,等他缓过气来,皇后眼里已然噙满泪水,满是心疼。
李述瞧她面色,便知她心忧,他紧了紧狐裘:“母后对儿的关爱,儿铭感五内,不过天下哪有永不出内院的儿子,父皇母后能照顾儿子一时,总不能照顾我一世,总有些路得我自个儿走。”
皇后的心冷了片刻。
李述生下来就带了病症,她从巴掌大把他带到这么大,付出的心血可想而知。
无数个不眠不休守着他的夜晚,拼死拼活从阎罗殿把他抢回来。
可以说她用在李洵身上的心思没有用在李述身上的十之一二。
如今他出宫分府别居,她一时之间自然难以接受,三天两头召他回宫见驾。
“分府别居倒也没什么,只是你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我如何放心得下?”皇后稍一沉默后,又劝道:“述儿,母后给你寻门亲事,有个人在你身边陪伴照顾,我和你父皇也放心些,你看如何?”
李述垮了肩,面上却又多了几分苦笑:“我这身子,指不定哪天就不中用了,又何必连累别人家的姑娘。”
“胡说!我儿福泽深厚,天命之子……”皇后急声道。
“母后!”李述打断她的话,提起茶壶给皇后斟了一杯,递到她面前:“太子殿下年逾十八,为了江山社稷皇家子嗣,母后该对他的婚事多上上心。”
皇后接过茶,慢慢喝了口,激动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她低声说:“他喜欢傅家那丫头,换别人他少不得又要折腾,改天我向你父皇禀明,就把他们的婚事定下来。”
李述闻言有片刻失神,捏着杯子的手下意识用力握紧,骨节因着用力泛白,良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好。”
母子闲坐许久,又说了些别的,临近黄昏李述才从嘉宁宫出来。
————
自打从清林苑回来,傅娇就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这让她更加坚信不疑梦境是上天冥冥之中给她的警告,不然为什么在她下定决心和李洵断绝往来之后便不再做骇人的梦了?
她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她爱他时轰轰烈烈,满心满眼全是他。
预知到了未来,明知他们再继续下去没有好结果,她也不会痴缠。
她不是义无反顾的飞蛾,明知前方是火,仍扑翅引火自焚。她爱他,却更爱自己。
对于和李洵分道扬镳这事,傅娇从前从没有想过,做下这个决定,好几天心里都空落落的。他们二人自幼在一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却还是要走向分离,未免觉得唏嘘。
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她终于大彻大悟。人活在世上,首先是自己,其次才是别人。
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第六天上头,她终于推门出来,让玉菱准备饭菜,她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玉菱很快张罗出一桌好菜,伺候她用饭的时候说:“姑娘,这几天刘瑾来了三四回,我都依着你的意思让他回去了。”
傅娇不觉得意外,李洵不来找她才奇怪,她嗯了一声。
玉菱睨了她一眼,小声道:“姑娘可还是因为清林苑那个宫女的事情在生气?”
当天玉菱也跟着去了清林苑,得知太子殿下有侍妾的那一瞬间,她也有些不可置信。
在她看来,太子殿下对她家姑娘情意深重,怎会同别的庸脂俗粉缠绵不清。甚至是他连别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
可很快她就想通了,他可是太子殿下啊,天下女人都是他的。他不应只有姑娘一人,也不会只有姑娘一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对姑娘来说,终是妄念。
就连对皇后一往情深的当今圣上,也没能做到一生只一个妻子,纳了二个妃,和别人生了好几个孩子。
她都明白的道理,姑娘应该更是通透。
正是因为明白得太深,所以伤得才更重。
从清林苑回来,姑娘悄悄挪了院子,把自己关进房间,谁也不肯见。
姑娘大抵也是知道,这件事容不得她不满,太子殿下不会因为她伤心难过便不纳二色,不宠幸别人。
“没什么好生气的,太子一妃,二良娣,四孺人,数不清的侍妾,礼法都允他有,我凭什么干涉?”
玉菱见她慢条斯理说话的模样,心里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这回殿下约摸是碰到姑娘的逆鳞了。
姑娘大张旗鼓撒泼吵闹,她心里还安稳些,她越是沉静如水,玉菱就摸不清平静的水下藏了多少惊涛骇浪。
迟疑片刻后,玉菱从袖子里取出一粒鹅蛋大小的东珠,递到傅娇手边,笑着说道:“殿下说你很喜欢这枚东珠,他特意到皇后宫里给你讨来的。”
傅娇扫了一眼玉菱手里的珠子。好的东珠难得,鹅蛋大小的东珠更是凤毛麟角。之前皇后千秋节,她在东宫看到过一次,感叹过一句。
时隔这么久,倒没想到他把自己顺口的一句话给记了下来,还专程向皇后讨来。
她握着珠子,温润的手感传来。对着天光看了眼,珠子通体温润通透,听说它能散发出月光般的珠华,晚上都不用点灯。
玉菱注视着姑娘的面容,只见她脸上并没有欣喜,也没有别的表情,一直淡淡的。她心知不好,这回姑娘的气不是送些奇珍异宝便能抵消得了的。
“玉菱。”傅娇把珠子放到一旁,喊着玉菱说:“去告诉刘瑾,明天我想见太子一面。”
玉菱道好,却又有些纳闷:“姑娘要见太子,直接去东宫不就好了?”
“不去东宫。”傅娇摇摇头,想到明天她要和李洵说的话,还不知道届时他会如何反应,若去了东宫,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若要做些什么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要在何处?”
傅娇端坐在凳子上,细白的手相叠放在双膝,眼眸微微垂下,略思索片刻回她说:“明天是大皇子分府的日子,给咱们府上也下了请帖,就在大皇子府上吧。”
在傅娇看来,她和李洵的事情能无声无息结束最好,闹得人尽皆知谁都不体面。不过李洵天性使然,他不是能轻易善罢甘休的人。
他的性子一上来,没几个人能镇得住,也就大皇子他多少会顾忌几分。
她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得不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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