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没想到,徐筠就站在门口。

    她冲他笑了笑。

    这是顾柠西第一次看清楚他房间的陈设,古旧而整齐,很多东西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但被擦拭得亮堂堂的。

    地上是一片凌乱的文件,横七竖八摆满了一地,令人无从下脚。

    应该是刚刚那些律师送过来的单子,清点了徐若川生前的全部财产。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徐家家大业大,一直都是徐若川一人操持,两个年轻人毫无经验。

    徐若川的猝然离世,令她毫无头绪。

    徐筠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他转回书桌前,“不怎么办。”

    “我知道我的到来给你添了许多麻烦。”顾柠西深吸一口气,移开目光,装作没有看见,“如果你因为以前的种种而敌视我,我没有任何意见。”

    “我不想和你要什么财产,也希望你可以对我放下成见。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一定可以挺过去这次挫折。我想,这也是他所希望的。”

    她有点惊讶,自己竟然可以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

    只是这话既振奋不了自己,也鼓舞不动他人。

    徐筠又转过身去,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他没有关门,显然不是在下逐令。

    他就这样随意地踩着地上的文件,一路回到书桌前。上面是已经整理好的几份书面资料,他随手拿起一份文件递给她。

    顾柠西垫着脚,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复印件,接过来。

    “我知道,徐若川对你视如己出。为了遵循他可能的意愿,遗产分得公平一点,给你一半,你拿完钱就可以走人了。”他不咸不淡地开口,仿佛之前那一大堆真情实感的说辞对他并不受用。

    见顾柠西不动,他再次抬眼,“几岁了?”

    顾柠西小声道:“十七。”

    “哦。”他点头,还没成年,好心为她指点,“拿回去让你养父母签也行。”

    “你这是要赶我走?”顾柠西哑然失笑,“凭什么?就因为我抢走了你的爸爸?”

    他背对着她,身前的一盏长灯,是这暗沉空间里唯一的光亮。

    她隐约间似乎听见他轻叹一声。

    以前的他从来没有露出过这幅神情。

    从来都是封闭的、淡漠的、不问世事的少爷。

    也许是经历了变故,她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一夜之间气质变了一些,身形挺拔如竹,也更加寡情。

    “拿着钱,去享受你自己的人生,逍遥自在,不好吗?”

    他的声音沉澈,透着特殊质感,好像有哄诱人心的魅力。

    “享受什么?”

    “你爸爸死了,你就这么急着享受?”

    “用他的死换来的荣华富贵,你能享受得心安理得吗?”

    顾柠西清亮的声音轻轻响起。

    这是她思索了很久的疑问。

    从医院,到葬礼,徐筠的反应不像是刚失去父亲的人。

    她只在这儿居住了一年。

    徐若川总嘱咐她远离徐筠,所以她很少有和徐筠相处的时机。

    她也能感觉出来,这个年轻人对什么都是没所谓的态度,平日里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受到不公平待遇也只是漠不关心,眉头都不皱一下。

    但她还是认为,徐筠和徐若川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二人不可能一点感情基础也没有。

    若真如此,他却仍然不为所动,那可真是一个畸形的家庭环境。

    她再怎么从中调和,也于事无补。

    她更无法理解。死者为大,生命珍贵,血浓于水,徐筠脑子里只有钱。

    “亲人离去,你就没感到一点难过吗?”

    徐筠诧异地瞥了她一眼,文件被他随意丢弃在地上。

    他关掉台灯,黑沉的瞳眸染上几分森冷,“难过?难过有什么用?你是最没有资格来指责我的人。”

    “如果不是你的生日,他那晚根本不会出门,更不会死。”徐筠把玩着手里的签字笔,阐述的语调忽然淡静如海。

    他的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指腹轻轻划过笔帽。不知怎的,倒是让顾柠西想起那晚他忽然亮出刀子的情景。他冷道:“谁要和你同心协力放下成见,你以为你是谁?徐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罢了。”

    顾柠西堪堪后退几步,脸色一片青白。

    良久,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反唇相讥:“哦,我忘了,你好像原本就不喜欢你父亲。而且,他死了,你还能获得一大笔遗产,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这一切都落在徐筠眼底。他慢慢闭眼:“所以,你认为,是我杀了他?”

    顾柠西摇头。

    法医已经明确排除了他杀,事故现场也没有问题。

    只是她不肯死心。徐若川待她不薄。如果真要有什么隐情,她会第一个站出来。

    “不是,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当时你不小心把酒洒在我衣服上。这么说我应该感谢你,要不然可能我就和他一起赴死了。”

    徐筠淡淡颔首:“不必气。”

    顾柠西若有所思:“那么,在叔叔出事的那个晚上,你只是碰巧把酒弄撒喽?”

    徐筠面无表情,双目隐隐透着乏累,“如果我说,一切只是巧合,你信吗?”

    顾柠西回忆了一下。

    准确来说,酒并不是徐筠洒的,而是徐若川来抢夺刀子时撞倒的。

    真的有人能未卜先知,操纵一切吗?

    她的迟疑持续了一会儿。

    但她不知道,这意味着狐疑,和极度的不信任。

    在此期间,徐筠已经点火烧了那些文件。

    他插兜起立,再看向她时,已经敛去了之前的耐心,瞳孔铺满冷意:

    “顾小姐对我父亲的去世如此介意,实在没必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既然你如此悲痛,不如随他一同去了吧?人间未尽的父女缘分,到阴间续上也算圆满,还能向徐家那些老顽固聊表孝心。”

    “你……脑子真是有病!”顾柠西咬唇。

    徐若川,又是徐若川。

    好像这个名字只是一个陌生人,随意地被人提起又放下。

    没有一个人会记得,徐若川在世界上生活过,扮演过企业家、丈夫和父亲的角色。

    她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还怀念他的人了吧。

    “我才没有那么软弱。你让我死?我偏偏不如了你的意。谁会像你一样没心没肺,我们走着瞧。”

    顾柠西扭头就走,这样徐筠就不会看见她眼底闪动的泪花。

    她酸楚而惆怅,头也不回地跑回自己房间,扑到床上缩成一团。

    徐筠说话直截了当,像是掺了毒药一样。

    那番话令她非常屈辱,双臂无力的环绕在身侧,却也无可奈何。

    顾柠西啊顾柠西,没了徐若川的保护,你果然就是世界上最不堪一击的小花。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你摧残得体无完肤。

    难过吗?

    那么她为什么不和最爱她的人一起去天堂呢?

    只因她没有那个勇气。

    她仍然寄希望于徐筠,期待和他共渡难关。养父母给她的家没了,徐若川给她的家没了,她至少还有个哥哥。他曾经在这个不堪一击的泡沫幻影里,扮演过家人的角色。

    可她的哥哥在教唆她去死。

    冷漠又恶毒。

    与她原先设想的,大相径庭。

    徐若川当初说得对,她就该永远离徐筠远远儿的。

    他不会是一个好哥哥,对他抱有幻想简直就是做梦。

    就当她世上所有的亲人都死绝了吧。

    她难受了一会就清醒了,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努力让自己回到现实。

    她本来就不属于徐家,徐若川走后,她更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观来说,徐筠很慷慨,愿意分她一半家产,即使她与他毫无关系。

    她原本想着,如果徐筠还把她当妹妹,大家一起生活,那份遗产她可以不要。

    她后悔了,钱当然比徐筠重要。她就该拿上钱走,也比天天在家受气强。

    她是眼瞎了吗,以前怎么没发现徐筠这么恶劣绝情的一面呢。

    她从床上爬起来,拉出落灰的行李箱,开始往里面塞衣服。现在收拾还来得及,她一分一秒也不想多待,等到天黑了就不好打车了。

    不过肚子有点饿。

    徐若川在的时候,从来不会饿着她。

    好吃好喝的都在冰箱里常备着,一日三餐也都按时做好,无一例外都是她爱吃的菜色。

    一想起如蜜似的过往和父亲般宠爱的笑容,她又开始止不住心酸。

    四下无人,胃里又饿得难受,她晃悠到厨房找吃的。

    徐家的下人已经被徐筠尽数遣散。岛台上的碟子仍是前几日生日宴的模样,整个餐台空旷又凌乱。

    旁边的冰镇酒槽还冻着几瓶名贵的葡萄酒,也是为她的生日准备的。

    她随手拿了一瓶,才发现冷冻柜的电源根本没开,酒瓶是常温的。

    由于储存条件改变,酒质已经被破坏了。

    她恹恹地扔回去,拉开冰箱,电源还是没开,里面的食材都馊了。

    故意的?

    在极度的饥饿中,她只好叫了份外卖。

    她一个人吃完了整份炸鸡套餐。

    并且这次没有分享给徐筠一丁点。

    最后出于小小的报复心理,她留下满地狼藉扬长而去。

    她拉着提杆箱,走出徐家的小洋楼。

    站在秋日的天空下,目光所及之处,均是一片澄澈。

    她忽然觉得现在也挺好的。

    她已经自由了,不是吗?

    不再当一个被圈养的金丝雀,而是想去哪里去哪里。

    徐若川以前给她的零花钱,她也没有动过,足够她花上好长一段时间,开始新的生活。

    约好的出租车很快停在大门旁边,司机师傅接过她的箱子。趁着这会儿功夫,她看了一眼身后藏在绿树掩映下的复式别墅,心里如释重负。

    楼层还是那么精致高雅,只是一片漆黑,没有一点灯光。

    像中世纪藏在黑暗森林里的古堡一样阴森可怖,百年来无人问津。里面藏着她与父亲最后的相处回忆。

    汽车缓缓启动,她靠着车窗闭目养神。胳膊总觉得空荡荡的,不踏实。

    脑海中忽然闪过她床上的那个玩偶娃娃。

    那是她来到徐家第一天的时候,徐若川斥巨资请人为她定制的高奢娃娃,全世界独一无二,仅此一款。设计师把图纸送来的时候,徐若川笑着让她选自己最喜欢的造型。

    徐若川说,他在公司工作的时候,这个玩偶可以代替他陪伴她。

    不知那玩具是否真的有神奇的魅力,只要她一靠近,就能很容易地睡着,再也没有失眠过。

    她收拾行李的时候,就打算把它也一起带走。

    但是行李箱太小,塞不下,只能先放在一边。然后吃完东西就忘记拿了,把它落在了床边。

    那不只是简单的玩具,而是具有特殊意义的纪念品。

    她就算一路抱着挤地铁,也一定要把它带走。

    顾柠西连忙示意司机沿途折返。

    反正家里也没有人了,按照徐筠对一切不闻不问的性格,就算是回去拿个东西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可当她重新站在一片漆黑的别墅围栏前时,又开始怯场了。

    今天是怎么回事?

    ——光线这么差,庭院里连个灯也没有。

    这不是熄灯以后的黑暗,而是与世隔绝的黑,一丝一毫的亮光也没有。

    平日里即便是夜深了,石子路旁的矮灯也会亮着,映衬着夜里的花丛。

    灌木的树叶会打着投光灯,能看见清晰的树叶线条。还有池塘的水晶灯,以前都常亮的,今天也都灭了。

    很像是别墅区大面积停电。

    那也不应该呀,后院还有备用电源呢。

    而且看周围的情况,今晚是只有徐家停电了。

    她越想越不对,摸黑溜了进去。

    可能是看这里黑灯瞎火,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叫住她:“小姑娘,这儿是你家吗,怎么连个灯也没有。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的,要实在不行我陪你进去?”

    顾柠西摇头致谢。

    这里准确来说已经不是她家了。

    司机师傅点了支烟,摆摆手,让她快去快回。

    一缕微风拂过,似有若无。

    司机下车透透气。他站在路边等着,顺便点了根烟,暗自咋舌富人区的居住环境就是好,竟然还有那么大的花园,景致布置得那么漂亮。

    他一边欣赏着,一边弹了弹烟灰,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跳动了几下。

    还没等他抽上几口,刚刚进入大宅的女孩又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顾柠西跑的鞋带子都松了,脸色惨白,喘着气喊道:“叔叔……快,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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