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的大门自动开启。里面比在外面看起来的要大很多,但因为院中摆满了书架,所以除了一条直通向正厅的砖路外,完全没有下脚的地。
一个两米多高,长手长脚,活像一块被扯长的口香糖的鬼差站在台阶上,喊着:“快点快点,等下还有一批呢……哟,黑四哥,你咋得闲过来了?”
马屁精鬼差黑四,挺了挺胸介绍道:“这位神尊可是吾神的贵客,我领她参观参观,你做你的事就行。”
长条形状的鬼差对金朵朵行礼,张罗那队小鬼登记入册。
因为砖路太窄,金朵朵又在队伍末尾,所以直到最后那个血裙女人上前登记,她才看清了过程。
长条鬼差先是询问了那女人的姓名籍贯。看起来没什么神智的女人这时倒是正常地回答了出来。
长条鬼差便拿出一本空白册子,在封皮上填上她的名字籍贯。随后打开册子,让女人掌心按在空白页上。
女人收回手时,空白页上自动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金朵朵凑头一看,竟然是从在母亲体内怀胎时就开始详细记录的她的生平,一直记录到她的死亡。
【邻家寡妇与其夫勾搭成奸,彭七妹生产之日,其夫与寡妇当其面行不轨之事,彭七妹羞恼气极,产下一女后,血崩而死】——最后册子上写道。
“黄朴人氏彭七妹,归档。”
长条鬼差将册子往上一抛,册子当空转了个圈,寻了个方向飞去自己落在了架子上。
“还挺智能。”金朵朵表扬道。
马屁精鬼差很自豪:“可不!都是吾神建设有方!而且同个灵魂每次轮回的册子都会归类到一处,贯彻了吾神科学分类提升效率的指导方针。”
金朵朵打断了他对死神的吹捧:“我想查一个人的册子。”
马屁精鬼差只犹豫了半秒,眼前这位虽然不是他信仰的,但也是神,是神呢!他得罪不起。
“当然可以!”他热情道。
“可她没有名字,能查到吗?”
“吾神英明睿智!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马屁精鬼差骄傲道:“您只要脑中想着那人,就可以找到。”
金朵朵接过一根寻册签,走入一座座紧挨着的书架中。
她想着柳氏,想她刚穿来病重卧床时柳氏落在她脸上的眼泪,想雷雨天柳氏瑟瑟发抖却很温暖馨香的怀抱,想柳氏最后时刻瘦骨伶仃脱了形的样貌……
循着寻册签的力道,金朵朵左拐右拐,绕得她在众多一模一样的书架里完全迷失了方向。
在她拐弯拐得开始怀疑这寻册签是不是失灵的时候,它突然发烫起来。
找到了?
金朵朵看着眼前的这个架子,上面少说三百本册子。
这里每个架子都有两米高,她忽然明白在这儿工作的鬼差为啥那么长了,不长够不到顶啊。
她由着第六感,踮起脚,拿下来一本。
封皮上写着柳氏二字。
她的一生就都在这里了。
金朵朵坐下,从第一页开始看。
柳氏出生在一个小富之家,衣食无忧,父母恩爱。后来父亲缠上官司,变卖尽家产。柳氏为了帮助父亲,嫁出去换来彩礼交给父亲。
是她。娇娇弱弱,不擅长做家务,却很善良的她。
尽管是交易来的婚姻,柳氏与她的丈夫却感情甚笃,即使多年未孕,丈夫也从无责怪,连家务都舍不得让她做。
后来柳氏终于生下一女,那是她最快乐无忧的一段时光。
直到她的丈夫染上疫病,突然撒手而去。
看到这里,金朵朵顿了顿,目光向下移去,果然看到册子上写道:【其女亦被传染,深夜气绝,柳氏悲痛欲绝。异世之魂金朵朵附体其上,悠然转醒。柳氏本有寻死之心,却不忍将金朵朵抛下,遂将她视为亲女照顾抚养。】
金朵朵怔住。
柳氏……知道她已经不是她的女儿了?
她努力回想,可记忆中的柳氏从未表现出过异样,她对待她一直就像仿佛不知道她并非她真正的女儿……
视为亲女啊……柳氏知道她不是,也并不是把她当做替代品,而是将她当做另一个女儿看待。
记忆中的许多细节在挖掘中变得清晰,她忽然很想念柳氏。
视线有些模糊,金朵朵揉了下眼睛,翻开下一页。
接下来的就是她都知道的了。
她受不了饿肚子的感觉,在附近街市乱跑了两天(美名其曰市场调研)后,坚持摆起了茶水摊。
然后她还嫌柳氏碍事,不要她在茶水摊帮忙,把她赶回家呆着。
金朵朵自嘲一笑。
柳氏虽然单纯,却并不傻,她当时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柳氏从没起疑。
一个小丫头片子自己经营起茶水摊,还养活了母女俩,柳氏当然知道这不是她生的孩子能做的事情。
傻的是她自己啊。
柳氏这一生是幸福的,她有爱她的父母丈夫;却也是不幸的,她所爱之人皆离她而去。
重病时,柳氏除了对金朵朵的挂念不舍,也有与已逝的挚爱之人团聚的轻松。
金朵朵翻到册子的最后一页。
她一行行地看到最后,肢体越来越僵硬。
最后,金朵朵捏着册子的指节都发白,册子在神力的施压下散发出自我防御的光芒。
“他们……他们该死!!!”
怒火从胸膛直冲上脑门,握紧的拳头指甲深深地戳进了掌心。
书架外面的马屁精鬼差打了个寒噤:“神发起怒来,杀气真可怕。”
看到金朵朵从书架中走了出来,他赶紧闭紧了嘴巴,垂下双手不敢与她直视。
金朵朵并没有看他一眼,而是直接冲了出去。
她脑袋里回荡着册子里的那段话——
【乌头村信仰未央之神。村民商议献上新娘以博未央神欢心。村民张喆物色人选,因金朵朵年岁样貌正好,又孤女寡母,随与村民乔婆商议,在补品中下毒送给柳氏。柳氏长期食用,积重难返,终卧床病逝。】
柳氏竟然是让他们害死的!
柳氏一死,她在世上就成了孑然一人的孤女,方便他们摆布了!
可恶、可恶、可恶!
金朵朵头脑胀痛,眼前一花,栽倒在地。
一条细细长长的凸起,从她胸前的皮下,蠕动向上,钻到面皮下,随后消失不见。
不一会,她睁开了眼睛,抬手看了看。
“意料之外地顺利啊~”她语调粘腻柔软,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你可真是我的小福星,不枉我上次在你身上种下了一缕神魂。”
虺神用金朵朵的身体活动活动,还算满意地点头:“婚神这蠢货算是做对了一件事。虽然只是半神之身,也堪配我的一缕神魂。否则她之前那个非人非鬼的体质,根本承受不了我。”
他舔了舔嘴角,金朵朵那略带稚气的胶原蛋白丰满的脸蛋,竟也流露出妩媚。
婚神留下未央神,摆出了一幅要与他促膝长谈的样子。
“未央神好像不太满意,你不喜欢她啊?”
未央神的耐性快要消磨尽了,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呆在这里。
“喜欢个……”他忍住了爆粗口的冲动,尽量和平地说:“我不需要一个新娘。我可以把她送走吗?”
婚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是新娘吗?”
未央神面无表情:“我连旧娘都没有,哪里知道什么是新娘。”
婚神捋了捋胡子:“我知道你埋怨我,所以呢,我刚刚特意查了查。”
他等了等,不见未央神反问,只好略尴尬地拿出两根竹签:“这是你跟她的姻缘签。”
两根竹签合在一起,婚神嘀嘀咕咕地念了一串咒语,然后……毫无反应。
未央神冷冷地:“你想让我看什么。”
婚神:“你俩缘分就是这么密切!”
他变出另一根签:“这是其他人的姻缘签,你看。”
他将它跟未央神的放在一起,他手指刚松开,那根姻缘签就被巨大的斥力给弹没影了。
“你跟这人的缘分,就有这么远。”婚神说。
未央神目光落在他与金朵朵的那两根签上,它们没有产生一点相互排斥的力。
“你俩就是注定的缘分。”婚神说:“我牵了那么多对,像你俩这样的可不多。所以,珍惜吧。”
未央神皱了下眉:“我要走了。”
婚神胡子往上翘了翘:“死神不想你走,你走得成吗?”
未央神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他深知,死神平时看起来虽然没啥架子,但他毕竟是掌管死亡和众鬼的死神,本性冷酷凶悍。
如果死神因不满而对他产生杀心,那可不好处理。
“死神可是一心想办场人间热闹的婚礼,你就配合配合吧。进了洞房才算结束,你就能走了。”
“该死……”未央神低声咒骂。
他知道自己必须得按照死神的意思来行事,完成这场荒唐的婚礼。
小鬼们的管弦乐声越近越响。死神牵着一匹马乘着黑雾落在未央神和死神面前。
白马的马鞍和络头都用金银彩络装饰,健美华丽。不仔细的话,是看不到马鞍下面缺了块皮,露出白森森的骨架。
死神对于自己找到的这匹好马很是得意:“来来,骑上去,我们去接新娘。”
小鬼们一起欢呼:“接新娘咯!”
死神玩得太投入了。
未央神木然地配合地骑上了白马。
开道的小鬼们在乐声里抛洒着红红黄黄的花瓣,引起沿途鬼魂的争抢。
死神神域是没有鲜花的,那不过是剪成花瓣形状的纸钱。
在死神用心营造的喜庆的氛围里,唯独未央神垮着脸,好像不管身下的马带他去哪都无所谓。
为了让自己从当下这种可笑处境中转移注意,他开始构思下次结束性命的方式。
这日子是真的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接亲的队伍来到了死神安置金朵朵的殿前。
未央神抬起眼,散漫的表情稍稍正经了些。
她在里面。
婚神结红绳的仪式的影响是巨大的。隔着墙,他就能感应到她的存在。
或许……还会有别的影响。
未央神在婚神的指点和死神充满期待和催促的眼神中走进殿中。
金朵朵穿着那身随她死去的大红婚裙,站在殿内的正中央,笑容满面地看着他。
未央神感到说不出的别扭。
“你头上应该盖一块红布,死神竟然没给你准备?”
金朵朵只是笑着,不说话。
“算了,管他的。”
未央神牵住她的手领她走了出去。
果然死神一看到就懊悔地拍了下大腿:“唉!忘了准备盖头了!”
他手一翻,就变出了一块红布,正好扔到了上轿子的金朵朵头上,遮住了她一直保持着笑意的脸。
“等下入洞房,得有掀盖头这个环节。”死神说。
永不见阳光的黑沉云层下,喜庆的乐声悠悠荡荡地传到极远处,引起众鬼起此彼伏的嚎叫。
无人抬而自动悬浮的红轿子晃晃悠悠地向前行进。
骑在白马上美貌阴柔的神祇在一身玄黑外亦披了件红袍,苍白的皮肤却显得更缺乏血色。
轿子窗户的帘子被掀开了一条缝,缝中露出金朵朵的一只眼睛。
未央神就并行在喜轿旁,他转眼看过去的时候,她就放下了帘子。
虽然死神执着于还原仪式,但他其实就是追求仪式带来的的喜庆感。拜天地父母夫妻的仪式被未央神给坚定地否了,但带着一帮小鬼勇气可嘉地闹了闹洞房,直把未央神逼到爆发临界点,死神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喜庆。”
“嗯嗯,喜庆。”
死神和婚神两人一唱一和,终于离开,还了未央神清净。
他用力按了按额角,看向坐在床边的盖着红盖头的金朵朵。
听说,很多人人间娶妻,掀开盖头时是新婚夫妻的第一次见面。
“死神都走了,还盖着头干嘛,掀了吧。”
他心累到语气都不太耐烦。
“你帮我。”
盖头下,金朵朵娇滴滴地说。
声音像加了蜜似的,甜得未央神一哆嗦。
她仰了仰脸,催促道:“来啊~”
未央神走到床边,垂着眼睫看了会儿红盖头上的绣花。
看他不动,她柔软的双手握住了未央神的手腕,让他的手去碰她的盖头。
于是未央神便顺势捏起红盖头,将其掀开——
她在对他柔媚地微笑,一双往常亮晶晶的眼睛,此时盛满了溺人的情谊。
“夫君……”她柔情似水地唤道。
未央神浑身轻颤了一下。
他低低应了一声,坐在她身边。金朵朵便依偎在他身上,对着他的脖子吹气:“真好,以后我便可以永远陪伴在吾神身边了。你知道吗?这是我唯一的心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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