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宁四年,阴阴夏木啭黄鹂,正值暑夏六月,蝉鸣声声,日光下的宫墙与琉璃瓦上有阵阵炙热的波光流淌。
清正殿的大门前,几个宫人停在门口,不时往里张望。
值守的小黄门看到她们,笑着上前问好。
“郁嬷嬷,可有什么事?”
来人正是先前的郁司官,自从女帝陛下登基后,她便重新回到宫中做女官,陛下将皇太女托付给她教养,宫人们更愿意尊称她为郁嬷嬷。
郁嬷嬷神色有些焦急,小黄门愣了愣,问道,“难不成是小殿下又走丢了?”
郁嬷嬷叹了口气,“你们可曾见到过小殿下?”
小黄门摇了摇头。
陛下与广平王的爱女赵望舒如今已经五岁了,小名唤做圆圆,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常常从书房溜出来,叫宫人们一顿好找。
郁嬷嬷闻言只好带着人继续去别的地方寻她了。
几个身影渐渐消失在甬道尽头,小黄门长舒了一口气,回身对一大一小两个小娘子道,“郡主,小殿下,下次可别再让奴才撒谎了,这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奴才是要受罚的!”
两个小娘子咯咯笑成一团。
五娘谢玉茹如今已经十七岁了,却依旧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少女亭亭玉立,牵着小侄女赵望舒冲小黄门吐了吐舌头。
“知道了,若是嫂嫂责怪你,尽可推到我头上。”
说罢牵着赵望舒的小手,往清正殿后面的凉亭去了。
穿过葱郁的树荫与紫藤花廊,前面一片清凉的荷池,早朝散去后,女帝常常在处理完公务后来到这里,在水榭里看书、休息。
赵望舒觉得给她讲书的少傅危涛十分无趣,尤其是城阳姨母还借着看望她的名义去跟危少傅说话,赵望舒哼了一声,别看她年纪小,她全都明白!
城阳姨母喜欢危少傅,拿她当幌子呢!
她趁着少傅今日又被城阳姨母缠住,偷偷溜了出来。
刚跑到清正殿,就遇见了小姑姑谢玉茹。
姑姑问她为何不愿意听少傅讲课,赵望舒低头揪着襦裙的飘带认真想了想,抬头大声道,“我喜欢阿娘和爹爹给我讲书,危先生不如阿娘和爹爹好看,圆圆喜欢好看的人。”
说罢还晃了晃谢玉茹的手,“小姑姑也好看,圆圆也喜欢小姑姑。”
谢玉茹便带她去寻赵濯月。
刚刚穿过一片花丛,便看到荷池里碧色映丹红,随风轻轻摇曳。
水榭的纱幔轻飘,却不见宫人的身影,定睛一看,赵望舒睁大了眼睛。
她今早恳请爹爹给她讲课陪她练字,不想去书房上课,可爹爹说他要出宫,任她软磨硬泡,撒娇掉了一脸的金豆子,也不肯答应她。
阿娘边给她擦眼泪边板着脸教训她,说她不许任性,不能打扰爹爹的公务。
赵望舒很委屈,她知道爹爹和阿娘很忙,可她喜欢窝在阿娘香香软软的怀里,让爹爹教她写字读书。
爹爹骗她!他哪里是出宫忙公务了,现在明明闲适地坐在水榭里,喂她的美人娘亲吃葡萄!
赵望舒委屈极了,张口就要喊他们。
谢玉茹也愣了一下,她已经不是十一岁的小娃娃了,知道嫂嫂和阿兄感情甚笃,形影不离,可如今骤然撞见这一幕,有些羞红了脸,忙捂住了赵望舒的嘴巴,小声道,“嘘,圆圆不要惊动他们,姑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
赵望舒睁着一双乌溜溜的杏眸,摇了摇头,“我要找爹爹和阿娘!”
谢玉茹劝了半天,她还是不答应走,正当这时,一阵蝉鸣声渐渐弱了下去,水榭里的说话声清晰可闻。
谢玉茹听见他们说的话,愣了愣,松开了赵望舒的小手。
赵望舒踮起脚,把手放在耳朵旁,努力也想听清楚。
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上充满了惊喜之色,蹦蹦跳跳拉住谢玉茹的手,“姑姑,你要说亲了!我听见了,阿娘说要给你挑个仪宾!”
她知道什么是仪宾,之前跟着平郡王舅舅出宫玩,去过一位宗室郡主的婚礼。
小姑姑也是郡主,小姑姑也要成亲了!
赵望舒叽叽喳喳说着话,谢玉茹垂眸,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确到了出嫁的年纪了,听方才嫂嫂的意思,今晚要找她谈一谈婚事……谢玉茹有些害羞,加上赵望舒的童言无忌,她一紧张,跺了跺脚,“圆圆,你走不走,不能偷听大人说话。”
赵望舒撅了撅嘴,“不走!小姑姑害羞了,我替你听!”
谢玉茹捂着乱跳的心慌忙离开。
赵望舒觉得躲在这里听爹爹和阿娘说话真有意思,这些事情他们从来不会跟她讲,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觉得自己知道了大人的秘密。
她歪着脑袋趴在栏杆旁,粉色的襦裙和身后的花丛融为一体,继续听爹爹和阿娘说话。
可阿娘不再说小姑姑的婚事了,换了一副严肃的口气,爹爹剥好一粒新的葡萄送到阿娘唇边,却被她推开了,看起来有些生气。
“……赵濂如今在北疆做了外族的臣子,三番两次想要从凉州一带开战,这次直接将一万兵力调到了姑臧山,是要动真格的了。”
赵望舒小手托着下巴,皱了皱小眉毛,听不懂,赵濂是谁?凉州在哪里?
有听爹爹温柔地安慰阿娘道,“这一战是迟早的事情,他当初败势逃走,就留了后手,只是没想到他果真投奔了北疆。”
阿娘嗤了一声,“当初就不该留他一命。”
爹爹笑了笑,“调拨往凉州的人手一事,你今日又与宁国公起争执了?”
宁国公徐惟,这个她知道,是徐太妃的哥哥。赵望舒换了个姿势继续趴在栏杆上,仔细听。
阿娘有些生气,“当初徐贵妃与宁国公私下里找到我,我便知道,徐贵妃在宫里那么多年,未尝不是提前知道所谓我有极贵命格的传言,不然她与宁国公凭什么会支持一个女子做储君。先帝忌惮外戚,徐贵妃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生下自己的孩子,他们徐家是在做赌,如今赌赢了,却又不满足眼下的权势,步步逼我退让。”
赵望舒还是听不懂,但她听到阿娘说先帝。先帝便是阿娘的父皇吧,赵望舒仔细想了想,先帝去世时她才刚出生没多久,但她听小姑姑说过,先帝不是好人,他驾崩时,阿娘没有落一滴眼泪。
阳光的光影透过花荫落在了她脸上,赵望舒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梦里鼻尖有些痒,原来是一只蜻蜓落了上来,她挥手赶开它,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看天色,依旧是炎热阳光。
原来没有睡多久……
赵望舒再看向水榭,风渐渐平静下来,看不清水榭里的人了。
不过她听到爹爹对阿娘说,“你到底什么时候给城阳和危涛赐婚,他们都不小了。”
听得出来阿娘在笑,俏声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爹爹似乎有些委屈,“我才知道,你竟送给过危涛一幅画,还画的是丹桂,你都没有送给过我……”
阿娘笑而不语。
爹爹愈发委屈了,“月娘,咱们给圆圆换个少傅吧,危涛日日进宫……”
阿娘故作惊讶道,“都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你怎么还吃醋。”
爹爹这下被戳中了心事,冷声道,“他在我眼前出现我就烦,你到底什么时候给他俩赐婚,趁早叫他俩外放的远远的。”
阿娘想了想,笑道,“等城阳来求我,我在考虑考虑吧。”
赵望舒替城阳姨母捏了把汗,每次阿娘和城阳姨母见面都互相不理对方,姨母若是想嫁给少傅,必须低头跟阿娘说好话。
她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爹爹也不喜欢少傅,如果她替城阳姨母去求阿娘赐婚,等他们成亲后,是不是就不用再去书房上课了!
赵望舒觉得自己简直聪明极了。
又一阵风吹来,蝉声阵阵。
水榭里的声音听不真切了,只隐隐约约听见爹爹在问阿娘。
“月娘,是不是有了女儿,我就不重要了。”
赵望舒竖起了耳朵,睁大眼睛,期待阿娘说圆圆的确是最重要的,阿娘最喜欢圆圆!
纱幔再次被风吹开,她看见阿娘依偎在爹爹怀里,笑着亲了爹爹一口。
娇声道,“都重要,都是我最爱的人啊……”
赵望舒忍不住了,站起来,手撑着栏杆,对着水榭喊道,“阿娘,圆圆也要阿娘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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