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峭壁下隐秘的旷地被兵戈声和冲天的火光震醒,许多年来不曾被人窥探过的幽林深谷,竟有这样一群人的存在。

    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消息自然而然的迅速传到了宣州的官府,好在宣州知府没有昏了头脑,严令禁止街头巷尾谈论此事,知府思虑半晌,最终决定亲自去昌陵一趟。

    效忠跟随前淮南道节度使陆旌的叛军余部,当年只剩下不到千人,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陆朔手下的这群叛军,除了当年老兵的后代和少数尚有余力的叛军,更多的是山匪流民,被陆朔召集了起来,在昌陵地势的掩护下,盘踞在此。

    当年吴鹤怀着满腔的不甘,离家游历,其实并非出于他自己的缘故,而是陆朔一早就盯上了他父亲吴团练手上的便利之处,拿捏准了吴鹤,与他勾结在了一起,借宣州团练使的名号,暗行谋逆之事。

    也是在三年前,圣上开始重用秦王赵濂,让太子愈发忐忑不安,陆朔趁虚而入,挑动了太子蠢蠢欲动的野心。

    向来自古人心容易贪婪无厌,忿类无期,越见识到权力的光芒万丈,越舍不得甘于人下。

    倘若圣上将来将天平偏向太子,太子或许不会动用陆朔手里的叛军,然而在秦王平定西南,谢彦和赵濯月意外的回到京城开始,一切开始偏离太子本身的预想,他自乱阵脚,操之过急,事情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开来。

    于是今日之事,并非是谢彦的幸运。

    瀑布之下,是一潭汪洋,曲廊木桥蜿蜒的架在潭水之上,一直伸向深谷的石壁。

    白天的瀑布水流远没有夜晚那么惊心动魄,四溅的浪花击起一片雾蒙蒙的水汽。

    曲廊最接近瀑布流水的亭榭旁,鸦青色襕袍的身影负手而立,衣角的银纹团云被水汽洇湿,呈现出近乎玄墨色的幽寒。

    那袍角随着人的动作一转,银纹顺势摆动出潋滟的寒光。

    谢彦抬眸,回身望了一眼岸上远处的屋子,一双眼睛像是要穿透墙壁,看清楚里面的人影。

    他站在这里许久,望着寒潭碧色的深水出神,脑海里不住回忆,只差一点,那道纤细的身影像是落叶,无力的坠入深渊。他不敢想,如果不是赶来的及时,这深不见底的潭水,是否真的会吞没了她。

    只有潭水知道,他接住赵濯月时的手,因为紧张和忧惧,止不住的震颤。

    谢彦对她说别怕,其实最怕的是他自己,怀里的人因为呛水毫无动作,双目轻轻合拢,原本或喜或嗔间灵动的羽睫此刻湿漉漉的垂了下来。他才知道人的生命薄如蝉翼,轻飘飘的躺在他的臂弯里,静默的人,只有微弱的呼吸。

    他脑中空白一片,隆隆的水声都被隔绝在了感知之外,浑身的血液骤然凉了下来。

    那双他最珍重的玉手,纤纤弱弱的搭在他的掌心,再像往常那样故意捏一捏她,她也不会抽手反过来嗔怒怪道。

    就在他心跳都要因为愧疚和自责停止跳动之时,手心里仿佛有一只蚂蚁爬过,轻微的一下,又一下。

    是她的手指在于以回应。

    “我知道你来了,我不怕。”

    那一刻,浑身的血液被这小小的回应点燃,立刻沸腾了起来。

    然而总有人不解风情,哒哒的脚步声踏着木质的曲廊停在了他的身后。

    属下过来回禀,“大人,叛贼陆朔已经醒了。”

    谢彦只是淡漠的哦了一声,“醒了就醒了,该审问就审问。”

    属下为难道,“陆朔口无遮拦,疯癫无状,大人可否亲自去看看?”

    打算回身往岸上走的人脚步顿了顿,冷笑道,“你看我很闲?这种小事也要来问我。”

    属下目送他径自往岸上去了,一头雾水,心道谢大人向来凡事亲力亲为,今日却在这里站了一上午,自己来汇报又叫他数落了一顿。

    闷头闷脑往关押叛贼的地方走着,被人叫住。

    杨茂喊住他,问他怎么了。

    属下将方才的事情说了出来,挠挠头,“杨大人,谢大人他怎么了?”

    杨茂失笑,昨晚他们赶到时,正好看到陆朔发疯,拉着公主一起跳进了水中。谢彦将公主从水里救出来时,脸色沉的可怕,一怒之下叫人不许去捞陆朔。

    属下提及陆朔能让谢彦有脸色才怪,这时候叫他去审陆朔,见了面怕不是想将人抽筋剥骨。

    “你且下去吧,陆贼那边的事交给我,”杨茂叮嘱道,“没有要紧事别去叨扰谢大人。”

    陆朔醒了,公主却还没醒。

    属下这才顿悟,连忙应下,往另一边走去。路过山谷的入口,看到几个人被侍卫拦在那里。

    侍卫看到有人过来,连忙禀告,“这人说自己是宣州知府,要来求见谢大人,还请虞侯通禀一声。”

    属下犯了难,杨将军才叮嘱过他不要轻易叨扰谢大人,他拿不准主意,只好硬着头皮往公主的住处走去。

    陆朔比赵濯月从水里救上来的时间晚许多,他都已经醒了,赵濯月却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郎中再三保证,陆朔给她下的药不会伤及性命,只是赵濯月自身太过劳累,才迟迟没有醒来。

    谢彦坐在床边,凝视着她沉睡的面容。

    好像记忆里,她从来没有这样平静的一面。

    这种平静让他不安,伸手拂过她细腻光洁的脸颊,替她将几丝碎发拢在了耳后。

    那双紧闭的眼睛忽然轻轻眨动了几下,谢彦生怕自己看错了,握着她手轻唤。

    “月娘,月娘?”

    可那眼睫又重新安静下来,仿佛刚才真的是他出现了幻觉。

    心底一阵失落,谢彦沉默良久,缓缓垂首,额抵额与她相触,感受她的心还在跳动,轻柔的呼吸近在咫尺,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没有那么焦虑。

    忽然感觉到脸颊上沾染了一片湿润,原本轻柔平缓的呼吸声也逐渐呜咽起来,他陡然一惊,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水光朦胧的眸子,颗颗泪珠争先恐后地涌出。

    赵濯月含糊不清道,“谢彦……”

    他反应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将人拥进了怀里。

    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

    他昨晚才知道,在团练府的那声巨响之后,赵濯月便逃了出去,按照时间计算,如果她沿着小巷一路回到园子里,那里有侍卫把守,她不会被陆朔带人劫走。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中途停下了脚步,而巷子中打斗的痕迹证实了这一点。

    什么能让她奋不顾身的停下脚步返回?

    谢彦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温香软玉,恨不能镶嵌进灵魂之中,再不分开。

    他不敢相信,赵濯月在那样的关头,极其不理智的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只为了回去想要找他。

    她向来理智清醒,不做有损自己利益的事情,万事用利益衡量,可这一次,她违背了自己一贯的准则。

    她选择了他。

    这是谢彦一直想要的,可他宁愿她没有选自己,也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危险。

    赵濯月埋首在他颈窝里默默流泪,劫后余生的震撼之外,只知道同样用尽全力拥住眼前人。

    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襟,触颊一片冰凉。

    谢彦缓缓松开她,想替她擦擦眼泪,可怀里的人却不愿意松手,呜咽道,“别松开我,怀雅哥哥,别松开,你抱抱我。”

    渐渐平复了心绪,这山谷里空气湿冷,到处散发着幽幽寒气,谢彦怕她着凉,扯过衾被来替她盖上,抱着人躺了回去。

    赵濯月往他怀里拱了拱脑袋,忽然睁开眼,惶然地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来,再三确认。

    她还是看不见眼前的景象,依旧是被浓雾遮蔽般的视线,只模模糊糊看到近在咫尺的轮廓。

    谢彦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见她睫毛上还挂着几颗泪珠,眼睛红红的,写满了惊恐,“怎么了?”

    她再次泫然欲泣,“我还是看不见东西……谢彦,我是不是失明了,再也好不了了?”

    他闻言顿了顿,抚摸着她单薄的背,安抚道,“郎中说了无碍,那药只会管一时,叫人视线模糊。是因为你太累了,醒来又这么哭了一场,眼睛岂不是更累了,会好起来的。”

    他再次低下头去,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道,“没事的,别再哭了。”

    温热的唇沿着光洁的额角往下,轻轻吻去了一颗泪珠。

    可赵濯月经历了昨日的惊险,心中惶惶不安。

    幸而他及时赶到救了自己,昏沉前听到他的声音,就有一种从濒死的边缘挣扎出来的力量。

    双臂紧紧缠住他的腰身,一丝一毫都不肯松手,只有这样的触觉才能抵消掉她看不见他的失落。

    “可我看不见你,就会害怕。”

    谢彦心中一片柔软,拉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牵引着她的手指,在五官的轮廓上细细描绘。

    “这是眉毛,这是眼睛,这是鼻子……”

    缓缓往下,忽然停了下来,手指牵着她停在唇边,凝望着她水光潋滟的瞳仁里清浅的浮光。

    他心神一动,朝她轻轻靠过去。

    赵濯月手指一颤,察觉到呼吸的贴近。

    双唇相触,他喃喃道,“这是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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