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九月,前山减翠,风寒马道。
重阳将至,京郊的雁山半腰的普恩寺的香火随着天气转凉,渐渐进入一年之中最繁盛的时候。
普恩寺早年乃前朝皇家所建,传承百年。只是近些年来,本朝皇家似乎渐渐冷落佛法,二十年前,这里便开放给了民间。
今日前来礼佛的百姓都被拦在了山下,聚集的人群吵吵嚷嚷。
只见顷刻间,一队身着华胄的兵士将上山的石阶围了起来。
人群中多是普通百姓,今日相携出城来上香礼佛,见此阵仗,皆被唬住,怨愤声逐渐弱了下去。
前头有几个胆子大的,梗着脖子大声问道,“军爷,今日何故封山?小民们出城一趟不易,可否告知啊?”
他身边的人都被这大胆举动吓得退缩,想要远离这人。
良久,见兵士们不为所动,井然肃穆,那人也讪讪地缩了缩脖子,准备溜之大吉。
脚刚往后退了一步,就听得道旁有马蹄哒哒声疾驰而来,有人翻身下马,朗声对众人解释。
”诸位,今日宫中贵人入寺祈福,封山一日,见谅!“
百姓们一听是宫中贵人,纷纷交头接耳议论声不断,也不散去。
来人正是礼部侍郎张如海,乃东宫太子手下,一路疾驰而来跑马跑出了一身汗。此时顾不得形象,一边拿袖子擦汗,一边挥手对近旁一个羽林军士兵示意,叫他们遣散众人。
估摸还有一刻钟,太子殿下的车驾就要到了。
羽林军乃皇家亲卫,负责皇御警备与出行仪仗,上至羽林郎将下至普通士卒,皆银光甲胄,威风凛凛,手中长戟一动,未及呵斥,百姓们便四散而去。
张如海站在树底下整理官帽,眯着眼瞧着马道上太子即将来的方向,吩咐下官,“适才羽林军遣散百姓之事,莫要在殿下面前提起,”他觑了眼下官弯着腰连声喏喏地谦卑模样,把官帽戴好,“知道如今殿下心情不好,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有数些,别怪本官没提点。”
前头沉沉的车马行进声,辘轳作响,张如海迎上前去。
太子赵恭今晨临时吩咐此行,礼部与太常寺来不及筹备,他便请示了圣上,带了一队羽林军出城。
张如海欠身行礼。
“殿下,一切妥当,您请。”
有小黄门打起帘子,宽敞华贵的马车里逐渐露出一个端坐的人影来。
太子殿下向来以温润如玉著称,为人宽和仁厚,此刻坐在马车中,一袭玉白锦袍,上绘暗绣银纹四爪蟒,腰间玉带钩,眉目清和却威仪尽显。
赵恭下了马车,身后另一架马车中也走下一位华服贵女,正是他的太子妃殷氏。
二人在礼部官员及羽林军的护卫下拾级而上,亲临普恩寺。
太子赵恭此次出城礼佛,并非一时兴起,乃是为了在圣上面前尽孝。
圣上乾元帝一年前大病一场,到了下半年,仍不见好,授予太子代理监国之权。
就在昨晚,圣上梦见早逝的皇后孟氏,醒来颇为思念,念及皇后生前曾多次在普恩寺祈福诵经,与老住持亦有些交情,未及天亮便叫来太子,即刻出城去普恩寺替先皇后上香。
这雁山虽不算高,普恩寺亦在半山腰,山另一侧有马道可上行,但太子为尽孝心,与太子妃一同步行而上。
赵恭自幼体弱,未曾习武,平日里金尊玉贵,除了秋猎,何曾如此劳累过。
殷氏见状也曾相劝,不如从马道上山。
张如海在一旁偷偷看了眼太子的脸色,不顾太子妃使来的眼神,低头装鹌鹑。
只见太子摆了摆手。
“父皇这些年,难得梦见母后,又在病中。孤乃父皇母后独子,未曾在母后膝下尽孝一日,已是惭愧至极,若连步行上山祭拜都做不到,孤当真愧为人子。”
张如海顺着太子的话连连点头慨叹。
”殿下仁孝,天地可鉴!“
殷氏暗暗白了张如海一眼,陪在太子身后,慢吞吞上山。
而在丛山密林中,一道竹青色的身影始终暗随着他们,直到普恩寺门前,绕路往后山去了。
赵濯月从后山翻墙进寺。
太子此行匆忙,羽林军还未来得及严密护卫住后山,她轻巧的翻过朱墙,往寺中住持的院落的走去。
这些年普恩寺始终未曾有皇家光顾,今日当朝太子前来,寺中的大小僧人方丈具前去拜见。
赵濯月轻而易举躲过了几个守着院门的小沙弥,弯腰从禅房一侧的竹林穿过,守在窗下。
略略等了一会儿,始终为见有人靠近,正准备翻窗而入,忽然听到禅房另一侧有动静。
赵濯月皱眉,心想这破庙除了我难不成还有小贼。
佛刹有何可偷,要偷也是去前头正殿里偷,这里是禅房。
那人一路躲躲闪闪,虽是一身僧人打扮,却身手矫捷,赵濯月一眼就能认出来,这绝非什么僧人,不知是哪路人。
眼看着他朝这边来了,赵濯月趁他在柱子后朝院门处观望之时,一个箭步上去,手劈在他颈后。
那人身手敏捷,耳力惊人,瞬间就反应过来,反手相向,许是没料到对方是个女子,动作迟了一些,三两下打斗就被赵濯月打晕拖到一旁。
不管这人什么来路,不能阻挡她进入老住持的禅房。
赵濯月翻窗而入,进了禅房。
内里简简单单几样家具,一人多高的架子上摆满了经卷,她随手翻了翻,寻找能够藏匿东西的地方。
案上摆着老住持未译完的佛经,赵濯月对比了一下架子上的经卷的字迹,两种字迹相同,显然不是她要找的。
在房中踱步翻找半天,始终没有收获,不禁有些泄气。
立于中间,忽而抬头,屋梁阔而疏,一根横梁长贯。赵濯月似乎想到了什么,越到梁上,在梁脊见抽出了几张泛黄的书信。
她心跳加快,兴奋不已,迅速展开想要看到自己多年来寻找的音讯,等看清字迹,一颗心迅速沉了下去。
又不是。
赵濯月咬牙切齿,在心里骂这个住持,诡计多端,越是这样越有鬼。
赵濯月心里不痛快,把屋子里的东西归位,环视一周,确定与来时一样看不出翻动的痕迹才打算打道回府。等走出竹林,才蓦然想起那个被打晕的“僧人”。
她绕着方才那间禅房找了一圈,只看到地上残留着有人躺过的痕迹,那人却不见了。
心里一惊,不禁有些后怕。
光顾着找东西了,那人竟然醒的这么早,若是方才进禅房对她不利,小小一间内室之中,她并未携带武器,怕是打不过那人。
赵濯月走出后山的时候心有余悸的摸了摸面纱,那人又没看清自己长什么样子,怕什么。
再者说,这偌大的京城,又有几个人认识她这张脸。
说起来给先皇后上香祭拜,替当今圣上祈福,老住持慈眉善目双手合十,无不感慨。
“太子殿下仁孝之心,老衲深感钦佩。忆当年之事,先皇后本是扬州人士,入主中宫后时常思念亲人,奈何当年天天下不太平,又逢淮南节度使叛乱,殿下曾外祖父不幸亡故,先皇后悲恸,便在这寺中设了长明灯供奉。”
母后替曾外祖父设的长明灯?
赵恭先前并不知此事,说起来,若不是父皇忽然梦见母后,宫中并无人敢提及难产崩逝的先皇后,这个话题似乎是圣上的一块心病,成了一个禁忌。
父皇从小将他带在身边抚养,二十年来也再未立过继后,却也很少提及母后当年之事。
赵恭心中泛起一阵波澜,面上却还是含笑。
“是孤不孝,竟不知母后在此为曾外祖设有长明灯,不知这些年可还继续供奉着?”
老住持道,“自然是继续供奉,当年先皇后在此捐了不下万贯香油钱,便是不提及,也没有撤了的道理。”
赵恭点了点头,请他带路。
原来在正殿后头,沿着石阶而上,经过一排殿宇,还有一座佛塔。佛塔修的精巧富丽,里边都是供奉着先人的长明灯。
先皇后供奉的那盏,单独设在一处,老住持领着赵恭往里走。
没等走到,身后便有人气喘吁吁跑来请示太子殿下。
赵恭闻见略有不满,他在这里展现诚心诚意的孝心,哪里来的不知礼数的下属,端端这个时候跑来打断,他辛辛苦苦演了一早晨的仁孝敦厚嫡太子,眼看就圆满了。
赵恭使了使眼色,授意太子妃殷氏去瞧瞧,自己敛了不满,继续和住持往佛塔里走。
太子妃殷氏退出去,屏退众人在角落里听完来人传话,脸色当即苍白下来,抓着心腹侍女的手冷静了一会儿,暗道今日是个什么鬼日子。
自己辛辛苦苦起了个大早,陪太子步行上山累了个半死,如今又来了个东宫最不愿意听到的噩耗。
她耐着性子在前头殿里等了赵恭半个时辰,原本寺里请两位殿下移步用斋饭,殷氏却派了人在佛塔守着,赵恭一出来就立刻把人请了过来。
“何事如此着急?”
赵恭看着太子妃满脸焦急,不解道。
殷氏不顾侍女在场,上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殿下,西南叛乱平定了。”
“你说什么?”
赵恭一惊,陡然抬高语调。
“秦王的战报还在路上,消息先一步传到东宫了,属下见殿下不在宫里,加急过来传话。”
赵恭如遭雷劈,他还在为讨父皇欢心在这庙里当孝子,千里之外的滇地,自己那位皇兄秦王殿下,用了三个月,平定了拖沓一年之久西南叛乱!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