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顾家一下子寂静下来, 只有昏暗的煤油灯闪烁不定。
顾明东挑了挑眉，将野猪分解放好，才看着弟妹三个问：“怎么, 还真想让大哥养一辈子？”
养大弟妹可以, 养一辈子是不可能的。
顾二弟连忙摇头：“当然不是，我会干活养活自己。”
“那你们这是什么表情？”顾明东笑问道。
顾三妹抿了抿嘴角，嘀咕道：“大哥,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们了？”
顾四妹也低着头不说话，心底惶恐不安, 别看顾二弟平时粘大哥厉害, 其实三兄妹中，她才是最依赖大哥的那一个。
生产队的人经常说他们是大哥的拖油瓶，三兄妹心底也这么觉得, 要不是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弟妹, 大哥根本不用这么辛苦。
所以或多或少，兄妹几个人心底都觉得亏钱了哥哥。
顾四妹甚至觉得大嫂会过世，也是为家里头操劳的，心底一直很愧疚，所以对双胞胎分外好。
李丽娟进门的时候, 顾四妹年纪更小, 被照顾的也最多, 跟她的感情也最好。
她至今记得大嫂病得快死的时候，死死的拉住她的手, 托付她好好照顾两个侄儿。
那天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之前王媒婆上门提亲, 顾二弟顾三妹都觉得哥哥可以再娶, 但顾四妹却有些纠结。
听见哥哥不打算再娶之后, 顾四妹私底下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
顾明东意识到自己的话让他们误会了，伸手拍了一下三人的额头，笑骂道：“浑说什么，我都养了这么多年了，现在不养多亏。”
“再说了，我还等着你们长大成人有出息来报答我。”
这话一说，三兄妹立刻恢复了精神气，不再耷拉着脑袋了。
顾二弟更是昂着头说：“大哥你就放心吧，我以后一定好好干活养你，不但养你还养两个侄儿。”
顾明东笑了一声，反问道：“哦，就靠你种地那点工分，你自己都不够吃，等将来娶了媳妇还得养媳妇孩子，剩下来的也不知道够不够我吃一顿。”
顾二弟一想也是，却还是说：“等我年纪再大一点就不止这么点工分了，再说我不娶媳妇。”
顾明东忍不住给了他一个板栗：“那你牺牲可真大。”
不等顾明南再说话，他开口道：“你就这么点出息，眼睛里头就生产队那一亩三分地，不想点其他的？”
这话让顾二弟愣住了，以前他满脑子只想着吃饱，后来能吃饱了，又想着学会大哥的本事，其他的真没想那么多。
他磨蹭了一下：“我想跟大哥学本事。”
顾明东摸了摸下巴：“这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山上的猎物是有限的，而且都是公家的，这条路会越走越窄。”
顾二弟张了张嘴，有些苦恼起来。
“人这一辈子总得干点什么，像我就喜欢种地，在地里头我觉得踏实，这也是一条路。可我瞧着你们不太喜欢，既然不喜欢种地，那总得喜欢点其他的吧？”
顾明东自家人知道自家人的本事，他种地也能种出花样来，等十年之后分分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小山头，那才是对他，对异能最好的选择。
可弟弟妹妹们不同，他们是普通人，普通人靠种地想出头人地可不容易，他们要真心喜欢，顾明东也觉得没问题，带着一起种也行。
但顾明东敏锐的察觉到，从顾明南到顾明北，三个孩子没有一个真的喜欢种地，甚至老二老三压根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性格，所以今天才会提起这茬子事情。
顾明东也不逼着他们现在说，拍了拍二弟的肩膀站起身：“时间不早了，先睡吧，今晚上你们好好想想自己喜欢干什么。”
扔下一句话，顾明东拍拍屁股走人，一夜无梦睡得香甜。
隔壁的三兄妹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顾明南翻年就十五岁了，在乡下也算半个大人，再往前一段时间他这个年纪都能结婚生小孩了。
正因为如此，顾明南比两个妹妹更有紧迫感。
之前家里没吃的时候，顾明南绞尽脑汁，甚至不惜铤而走险也想弄来粮食，不说对错，至少他对这个家是有责任感的。
今晚听了顾明东的一番话，让这个半大的少年辗转反侧，脑袋里头似乎有无数个年头嗡嗡嗡直响，却一个也定不下来。
蓦的，顾明南一个翻身跳起来，翻出孙淑梅送给他的那个盒子。
打开盒子，他借着月光，将里头积攒的弹壳被组装拼接在一起，成了一艘坦克的模样。
顾明南爱惜的伸手抚摸着，黑夜之中，他的眼神微微闪烁。
一墙之隔的房间，姐妹俩也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半晌。
顾明西的声音响起：“小北，你将来想干什么？”
顾明北也没睡着，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我想不到。”
“我想到了。”顾明西仰躺着，看着黑乎乎的房顶，开口道。
“我不想待在乡下种地，也讨厌种地，辛辛苦苦一年干到头也没几个钱，家里有个头疼脑热都不敢去医院，我要去城里头。”
就像她妈和大嫂，要是家里头有钱好好养着，也不会过世的那么早……
顾明北早就知道姐姐的这个想法，倒是也不奇怪，只是说：“很困难的。”
想要进城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城里头招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她姐姐要学历没学历，要人脉没人脉，哪能进得去。
至于嫁到城里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城里头势利眼才多，除非家庭条件不好找不到媳妇，不然谁家从乡下娶媳妇？
当年姑姑能嫁进城里头，一来是姑父真的中意她，二来还是有一个当兵的哥哥。
顾明西却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见她这么坚定，顾明北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下去。
等到第二天，顾明东起床走出房门，就瞧见三双黑眼圈。
“昨晚都没睡好？”顾明东笑着问道。
顾二弟呼噜了一口红薯粥，点头道：“我就没睡着。”
双胞胎正自己喝粥，听见这话就问：“二叔你晚上为什么不睡觉？”
“二叔你是不是尿床了？”
吃得好营养跟上了，双胞胎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如今说话利落，脑子也灵活，走路也不会磕磕碰碰了。
顾二弟一把抱住侄子，捏住他脸颊的嘟嘟肉：“你以为我是你吗，还尿床。”
“啊，二叔别掐我。”顾亮星挣扎起来。
顾明东伸手拯救了儿子，顾亮星立刻搂住他的脖子喊：“爸爸最好。”
“小没良心的，二叔不好，那你以后可别叫我驼着你到处跑。”顾二弟酸溜溜的说。
顾亮晨喊着勺子喊：“爸爸好，二叔也好，三姑和小姑都好。”
顾二弟被逗笑了，揉着他的小脑袋说：“我们阿晨真是个小机灵鬼。”
闹闹腾腾的吃了早饭，三兄妹围着顾明东转圈圈，你推我我推你就是不肯先开口。
顾明东指了指桌子，示意他们坐下来，还给每个人泡了一杯糖水，双胞胎也没拉下，不过让他们自己捧着小碗在旁边喝。
糖水喝着暖呼呼的，甜滋滋的味道下肚，让顾二弟三人的心情也平静许多。
顾明东这才问道：“你们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三兄妹面面相觑，顾二弟拍了一下脑袋：“那我先说吧。”
顾二弟开口说道：“哥，我想去当兵，当兵有补贴。”
顾明东没有意外，只是问他：“你想去当兵，是因为喜欢想当兵，还是因为当兵的有补贴？”
顾二弟一愣，脸色有些奇怪，似乎在问这有什么不一样。
顾明东继续说：“每个生产队有当兵的名额，虽然不多，但也可以想办法争取，但你要想清楚自己想当兵，是真的喜欢当兵，还是为了其他的。”
顾二弟果然犹犹豫豫的说：“当兵的每个月都会发补贴，我听人说刚参军的人一个月也有六块钱补贴，比在家干活赚工分强多了。”
顾明东暗道果然如此，叹了口气道：“如果你只是为了一个月六块钱的补贴，那我不同意。”
“为什么？”顾二弟追问道。
顾明东瞪了他一眼：“当兵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辛苦不说，万一打仗就得上前线，随时都得有为国家牺牲的准备，如果你一心为了那点补贴去，坚持不了多久就得复员回来，还不如直接找其他的门路，不浪费大队里头当兵的名额。”
顾二弟不服气的说：“大家伙儿想当兵都是为了补贴，又不是只有我。”
“在我这儿不行。”顾明东强硬的打断他的话。
他比其他人更清楚当兵的艰苦和困难，再者过几年就是战争爆发的时候，他不想弟弟为了几块钱补贴送命。
如果当兵是顾二弟的梦想，那他不会反对，但为了钱不行。
顾二弟被拒绝，顿时颓丧起来。
顾三妹看了他一眼，鼓起勇气说：“大哥，我不想当兵，我想进城。”
“进城？”
顾三妹点头：“对，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想进城过好日子，我讨厌种地。”
话音未落，顾二弟就骂她：“你就是嫌贫爱富。”
顾三妹脸涨红了，冷哼道：“我就不喜欢过苦日子怎么了？我有错吗？再说了，我过上好日子才能提拔娘家，不然自己都过不好怎么照顾别人？”
“歪门邪说，再说谁要你提拔了。”顾二弟不服气的嚷嚷。
眼看两兄妹又要吵起来，顾明东连忙阻止：“让三妹说完，那你想怎么进城？”
他倒是没觉得妹妹想过好日子是嫌贫爱富，要能吃肉的话谁想天天吃白菜，能偷懒谁要下地干活，这是人之常情，硬要人家吃苦耐劳过苦日子才违反人的本性。
再说了，顾三妹心底这么想，平时下地干活也从不偷懒，从她一个未成年的姑娘，年底能分到不少工分就能看得出来。
自家妹妹自家疼，顾明东护短，压根不觉得三妹哪里不好。
顾三妹咬了咬唇瓣，低下头：“我还没想好……也许我可以跟姑姑一样找个好男人嫁了。”
顾明东心底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小西，你不想过苦日子想进城都没问题，但把这个实践的过程寄托于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男人，就有很大的问题。”
“为什么？姑姑不就找到了姑父？”顾三妹不觉得自己比姑姑差。
“反正我都要嫁人，那我想嫁给城里人有什么不对？”
顾明东却反问道：“没什么不对，但你想想看，就算你找到了这么一个男人嫁过去，是不是先矮了人家一头，到时候在家能挺直腰板说话？能当家做主？能过的痛快？”
“三妹，你是想进城，还是想嫁人？”
顾明东觉得弟弟妹妹都弄混了主次关系，把达到目的的方法当成了自己的梦想。
“想过好日子，不一定要靠别人。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风险太大。”
三连问下，顾三妹陷入了沉思。
她其实也知道这样的想法不靠谱，嫁过去容易受委屈，但她就是不甘愿一辈子待在乡下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
“我当然想靠自己，但是……除了嫁人还能有什么办法？”
顾明东又说道：“想要进城不只有一种办法。”
“但是其他的办法更难。”顾二弟嘀咕了一声。
顾三妹低下头：“我都听淑梅说了，咱溪源镇还好，其他地方都在喊上山下乡呢，其实就是城里头工作不够了，所以才让他们去支持边疆。”
“淑梅还读到初中毕业呢，结果毕业都一年多了都找不到活儿干，大表哥还是顶了姑父的岗位，我要学历没学历的，哪儿进得去厂里。”
“临时工我都不敢想，更别提其他的好工作了。”
这话倒是让顾明东有些意外，他还以为顾三妹只想着嫁人，原来她心底还是有过其他筹算，只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顾明东挑了挑眉，笑着说道：“既然你知道自己没优势，那就给自己培养优势，没学历就去读书，没门路就去找门路，只要你自己够优秀，还怕找不到一个岗位？”
顾三妹没料到他这么说，抿了抿嘴说：“可是——”
“没有可是。”顾明东继续说，“等过了年你就去读书，一路往上考，初中不够就考高中，高中不够就考大学，人才在哪里都受欢迎。”
顾三妹先是高兴，随后又说：“可是读书好花钱……”
以前爸妈还活着的时候，顾家的孩子其实都上过学，顾明东上的最多，初中毕业才辍学。
后头的弟妹运气不好，爸妈一走家境一落千丈，只得先后退学，尤其是顾四妹只上了几年小学就回家了。
一个孩子一学期的学杂费就得三块钱，要知道一个壮劳力干一年拿到手的还不到三十块，顾家四个孩子加起来，学费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
所以听见哥哥让自己上学，顾三妹高兴过后就忧心起来。
她要去上学的话家里头就少一个人干活，花钱却多了很多，只靠两个哥哥哪里行。
顾明东却说：“所以我会弄一本账册，你读书花了多少钱都记下来，等你将来赚钱了再还给我，这样就当是你自己花钱读书。”
顾三妹一听果然心动。
顾明东又看向顾四妹。
顾四妹年纪最小，小学才读了两年就退学了，这会儿紧张的不敢抬头。
面对胆子最小，平时存在感最低的妹妹，顾明东声音更柔和了一些：“小北，你呢？”
顾四妹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顾明东安抚道：“你还小，暂时想不到也没关系，不如先跟着小西一块儿去学校读书，读几年长大了，你就能知道了。”
谁知这话却让顾四妹激动起来，她猛地站起身喊：“我不要读书，我就待在家里。”
说完转身就跑，留下不知所措的兄妹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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