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样想,也就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

    这让诸位重臣不免有些尴尬。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原因,但是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能够解决当下的困境,甚至让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却是不争的事实。

    要不是皇帝脸上的表情过于真诚,他们都要以为他是在故意嘲讽了。

    面对皇帝好奇的视线,户部尚书严文渊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为他解释国库的钱都花到了哪里。其中很大一部分,其实税还没收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先花掉了,剩下的着实不多,再怎么节省着用,也还是很快见了底。

    总而言之,每一笔支出都是正常的、必须的,可收上来的钱却不够用,怎么办?先把明年的税收挪过来用了,等回头再补上。但可想而知,明年的税收自然也不够用,只能又向后年去借,如此寅吃卯粮,东挪西补,到处堵窟窿,最终处处都是窟窿,眼看已经快堵不住了。

    这其中的操作是很复杂的,众人没指望皇帝能听懂,户部尚书也没有讲解得太仔细。

    皇帝的确不懂财政,但当年他和阿姊刚到封地的时候,接手的账目也差不多。当时阿姊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账本烧了,说这就是一笔烂账,他们初来乍到,根本不可能理清楚,索性烧了干净。

    所以他还是听懂了重点:自己接手的就是个烂摊子,而国库也是真的没钱了。

    但国库的账是不可能一把火烧了干净的,那些窟窿也必然需要钱来补。那钱从哪里来?皇帝抬头看去,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顿时好像连肩膀都沉重了几分。

    他们在指望我,他想,可这事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这二十年来,贺星回交给他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自知之明”。所以皇帝也很清楚,自己揽不下这么大的事。莫说他,就是阿姊,恐怕也应付不来。庆州虽然有钱,又如何能与国库相提并论?

    所以他清了清嗓子,将桌上的奏折整理好,放回桌面上,一脸诚恳地看着众人道,“诸位爱卿辛苦。朕初登基,竟不知朝廷已经艰难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叫人忧心得食难下咽。朕是天子,当为天下表率,自即日起,朕的一应用度便都减半,直到国库重新丰盈。”

    他的卖相确实很好,微微蹙着眉,忧心忡忡说出来的话,便显得诚心诚意在为众人着想。

    但众臣听了这话,却只想骂人。

    虽说他们本意并非是要盯着皇帝的小金库,但既然话说到这里,本来还以为皇帝会主动拿出一笔钱来。谁知皇帝竟然打了个太极。——即便是皇帝的用度,减半又能省下多少钱?关键是这笔钱其实也是要从国库出的,既然拿不出来,省下的一半自然也不存在。

    其实到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皇帝是个草包。

    虽然不知道庆州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明显没有半点治国的才能,就连国库的账目都听不懂。

    但不管怎么说,庆州有钱是真的,庆州多年来的变化也是真的,那就必然有一位高人在背后指点。此时,其他人的想法跟韩青是一样的:不管能办事的人究竟是谁,能解决眼前的问题就行。

    只是没想到,这个草包也没有那么好忽悠。之后无论他们怎么哭穷,皇帝都还是这一个说辞,被逼急了,就说“那就后宫一应用度也减半”。

    皇帝自己的用度减半,还可以说是一片爱民之心。若是连后宫都开始减少用度,那他们这些臣子,还敢在家里摆排场吗?

    眼看皇帝这里找不到突破口,大家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至少得等他们弄明白皇帝背后的高人是谁,而对方又想要什么,才能面对面的谈条件。毕竟皇帝这个样子,很多话也没法当着他的面说。

    于是纷纷拿出准备接下来要议的折子,递到御案上。商议的过程直接省去,就让皇帝做主。

    皇帝当然是做不了主的,但这么多大事,他必然会找背后的人来商议。他这边动起来,他们才好有迹可循。

    ……

    今日皇帝要早朝,贺星回也要在后宫接待前来拜见的外命妇们。

    在场的还有一个令人意外的人,苏太后。

    几乎所有人进了殿,看到她,都会愣一下。因为先帝在的时候,苏太后在后宫里就跟个隐形人似的,就连每个月命妇入宫请安,也只是走个过场。命妇们没有奉承她的心情,苏太后也没有训话的兴致,行完礼就散了。

    谁能想到,如今来拜新皇后,她竟然也在?

    而且看皇后不管说到什么都会回头问她的样子,显然这对地位颠倒的妯娌关系很不错。

    众人暗道稀奇的同时,也不由佩服这位皇后收买人心的手段。连苏太后这边她都如此周全,更遑论别的地方?再看新皇的嫔妃们,在她面前既恭敬又亲热,那些原本因为皇后无子而有些想法的人,都收敛了许多。

    后宫的时间是跟着前朝的,那边早朝散了,这边就得了消息,跟着散了。

    贺星回留了苏太后说话,正在商议放人出宫的流程,便听外头禀报,说是皇帝往这边来了。

    苏太后忙不迭地站起来,要走开回避。贺星回也有些吃惊,让人送苏太后从后面离开,自己则迎到了门口。

    一看皇帝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今日十分不顺利。贺星回知道今天上朝,大臣们必定会当着皇帝的面揭开一切,好把他推出去解决困局。但如果只是没钱,皇帝也不该是这个表情。

    国库没钱又不等于皇帝没钱。

    虽然很荒唐,但事实就是如此。而且也不光是皇帝,那些世家大族,那些高官显贵,谁家里没有金山银山呢?

    “这是怎么了?”等皇帝走到跟前,她才笑着问。

    皇帝瞥了她一眼,没说话,气鼓鼓地走进屋里。贺星回也不急,让宫人们送上茶水点心。皇帝今日是头一回早朝,经验不足,天不亮就被叫起来,根本没有胃口,就没吃卫总管准备的早膳。之后在早朝坐了半天,又被朝臣们拉着议事,到这会儿早就饿了。

    他自顾自生了一会儿气,闻着糕点香气,嘴里就开始分泌口水。

    余光瞥见阿姊没有注意到自己,他便悄悄伸出了手。这点心是专门给他上的,一口一个的小点心,总共只有四个,也不怕他多吃。皇帝吃完了,只觉得意犹未尽,好像也没那么生气了。

    贺星回这才又问了一遍,“怎么了,早朝发生了何事,气成这个样子?”

    皇帝稍稍坐直了一些,很突然地道,“阿姊,当皇帝没什么意思,咱们回庆州去吧?”

    “说什么傻话?”贺星回好笑。

    皇帝的脸色却很严肃,“阿姊,我不是在说笑。”

    他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成为万万人之上的帝王之后会有多风光,可是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才发现所有的光鲜亮丽都是假象。本来就不是个有野心的人,这一受挫,自然就想退缩。

    跟做皇帝比起来,好像还是在庆州时的日子更自在,更畅快。

    “傻阿福。当皇帝这种事,既然选到了你,可由不得你拒绝。”贺星回微微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她何尝不是更愿意待在庆州,过自己的安稳日子?毕竟她在那里经营了整整二十年,眼看就能安稳养老了,若不是没有选择,谁愿意出来奔波?什么大越,什么朝廷,关她什么事?

    可是,不提唇亡齿寒,大越出了问题庆州也不能幸免之类的话,光说当皇帝这种事,没有选到你也就罢了,既然选到了你,若是拒绝,无论后面上位的人是谁,心里都难免会有个疙瘩。

    这种疙瘩,不死一个很难收场的。

    哪个皇帝能容忍世上有一个优先级比自己更高、更有资格当皇帝的人存在?就连当爹的禅位给儿子,都免不了有权力之争,何况旁人。

    “真的不能回去了吗?”皇帝很失望。虽然他说的是气话,但也是真心话。要是阿姊说能走,他立刻就去收拾行李。

    贺星回摇头,“除非你成了大行皇帝,否则即便出了这座皇宫,又哪里还有安稳日子过?”

    皇帝还不想死,立刻忧愁地摇头。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那……阿姊可以帮我处理那些烦心的事吗?就像在庆州时一样。”

    贺星回放下手里的笔,回过头去看他,直把皇帝看得不安起来,才说,“如果陛下愿意,当然可以。可是陛下要想清楚了,宫中与庆州不同,皇帝也与藩王不同。你能像在庆州那样,将所有的事都交给我处理,不插手、不置喙,也绝不反对我的任何主张吗?即便所有人都不赞同我,你也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吗?”

    皇帝很想说“我可以”,但他动了动唇,不知为何没能发出声音。

    他突然意识到,贺星回这一番话是有力量的。那力量压在他的喉头,让他不能轻易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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