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0
叶校发现, 当人的身体在极端痛苦的情况下,根本就没有求生的欲望。
她心想,死了吧。
死了挺好的, 不疼了, 没压力了,也不用面对这些狗屁现实了。
但是当车停在医院门口,她还是要毅然地走下去,当自己是无坚不摧的。
难忍的疼痛让她根本没法坚持走到病房, 她去药房开了点药, 吃了, 又在路边蹲了很久,直到那阵翻江倒海的痉挛过去。
病房里, 妈妈正在倒尿盆, 爸爸的情绪非常低落,一直不愿意讲话。
妈妈给他换上成人纸尿裤,安慰道:“大夫说恢复的可能性很大,你别拉着脸了。”
叶海明并非恼怒, 只是对自己无能的惭愧,他叹了口气问:“校校呢?”
段云说:“出去了。”
“去哪了?”
“不知道。”段云压低声音叮嘱:“晚上校校陪床,尿多了你让她喊护工给你换。不能让小姑娘弄这些的……”
“知道。”爸爸的声音里除了耻辱, 还满是委屈。
叶校站在门外等了会,听爸妈还有话要讲,她只好拎着晚饭走到外面。
天空是灰色的, 云很低。她手臂撑着窗台, 身体总是站不直, 因为胃还在疼。衣服黏在皮肤上, 绑在身上非常难受。
叶校把妈妈送上公交车, 在医院门口的小旅馆定了个两小时的钟点房。
她洗了个澡,身上快馊了。
冲完凉还有些时间,她没立即走,拿出手机又看了一眼入职通知。为这个结果,中间付出多少努力只有她自己知道。
如果现实不是如此,她会进入电视台,可能顺风顺水地做自己想做的新闻,也可能有挫折。挫败也没事,叶校从来不怕困难,拼命往前冲就是了。她从来一无所有,身上最多的就是一腔勇敢。
可现在这些都没意义了。
叶校删掉这条短信,每看一个字她都能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疼。
明明都够着了,却不能再往前一步。
她穿上干净的衣服回到病房,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冰凉的光斑洒在地面上。叶校搬了两张椅子放在帘子外面,一张靠着,一张用来放腿,帘子里面有什么动静她立马就能听见。
叶海明一直没什么动静,叶校也整夜没睡。
妈妈早上过来,脸色恹恹的,叶校没问她是不是又头疼了,问了她也不会说实话的。
气压还是很低。
笔记本电脑被妈妈带来了,她拿到后就赶紧弄工伤证明的事。工地那边打电话说私了,她还得研究下协议和赔偿款,事情多到她没时间为莫须有的事情难过。
下午有亲戚来看爸爸,除了安慰,大家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一旦说到伤情段云就忍不住掉眼泪。
叶校本来难得有些睡意,刚闭眼被自己的手机吵醒,是b市的陌生号码。
接通后,电话那段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请问是叶校同学吗?”
“我是。”
对方说:“你好,我是b城电视台人事办公室的郑老师,你的审查已经通过,通知短信你收到了吗?”
叶校怔了下,说:“收到了。”
对方奇怪她收到了怎么不回复,而叶校已经把短信删了。
“我这边给你确认一下,入职的时间,还有要准备的材料。”
叶校走到窗边,努力口气,“抱歉,我不去报道了,你们视为自动放弃吧。”
郑老师稍意外:“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叶校说:“私人原因。”
“好的,明白了。”
“再见。”
挂断后,叶校又站了好一会,直到堂嫂走过来拍了下她的肩膀,“叶校。”
叶校把手机塞回牛仔裤里。
堂嫂看了看她,“你还是吃不进东西吗?”
叶校笑了笑:“好点了。”
看她的脸色,不像好点的样子。叶校的脸型是偏英气的,轮廓很利落,脸上没什么肉,短短两天她的脸颊竟有轻微的凹陷。
这不是单纯的没胃口,是身体出现问题了吧。
“在忙工作吗?”刚进来就看到她一直在弄电脑,打电话。
叶校愣了愣神,“嗯。”
“你们家这个情况是离不开你的,你知道吧?”堂嫂犹豫着措辞:“你爸需要人全天照顾,你妈的身体又这样。”
叶校沉默着听她说。
堂嫂叹气:“我们住的近也能帮着点,或者请个人伺候,但他们没有精神依靠,你离得那么远,不是办法。”
叶校盯着地面,鞋底在地砖上擦了下。堂嫂的意思她明白,她说:“这次我不走了,在家里照顾他们。”
谁都清楚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她现在没有能力带父母去b市生活,而他们又很需要她。
叶校想起她去年采访的王阿姨,为了供三个孩子体面的读书,夏天住桥洞,午饭馒头就凉水。
听上去不可思议,但这就是这个阶层的现状。自己的父母何尝不是?对叶海明和段云来说,这辈子唯一的成就,就是叶校。
她长大了,有选择余地了,不能对父母的苦难视而不见。
可真到开口说放弃的时候,她痛苦得近乎裂开。
傍晚送走所有的亲戚,她收到顾燕清的微信。
【我后天回b市,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叶校不知道顾燕清发这条微信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肯定不会是愉悦的心情。连续三四天,他们都没正常沟通过。那晚叶校用一句“我困了”来结束聊天,他能感觉出来她的敷衍。
实际上,顾燕清不仅感觉出叶校的敷衍,甚至觉察出她似乎碰上事了,心情很不好,对他疏远了。
他知道她性格很独,浑身带刺,这次又把自己退到坚硬的躯壳里。
她不愿意说,顾燕清就没逼她。
他在跟她有着几个时差的国外,距离太远,而他工作又太忙,什么都顾及不到。但无论是什么事,顾燕清都知道,两个人需要谈一谈了。
三天后,叶校初步解决了赔偿协议的事,跟妈妈说她需要去b市一趟,很快回来。
在飞机上,叶校想了很多,脑子里都是顾燕清。工作是她一个人的事,可以放弃得果断,无非是自暴自弃。
而这段感情是两个人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到飞机落地都没有想明白。
她打车来到顾燕清家楼下,给他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叶校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只好先上去看看。
房子里是黑着的,刚往里面走两步就撞上一个黑布隆冬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他的行李箱。
他回来一天多了,行李还没收拾?
叶校开了灯,看见门口的鞋子,沙发上的手机,丢得很随意。他在家?
卧室床上有个人,顾燕清侧身趴着,上身没穿衣服,被子盖到腰间。他好像很累也很困,什么都管不了了,洗完澡直接倒在床上的程度。
床头有一盏小夜灯,叶校蹲下来,手在他光|裸的腰上摸了摸,很凉。
男人被她摸醒了,撑开眼皮看见叶校,而后条件反射笑了下,“你回来了?”
叶校问:“怎么不好好穿衣服?”
顾燕清:“留给你。”
听见他这样说,叶校拧了下眉。
顾燕清拽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她拽到床上,他迷迷糊糊地说:“叶校,我很累。”
叶校倒下挣扎着,“我还没洗澡,飞机上很脏。”
顾燕清手臂牢牢锁在她腰间,又闭上眼睛,“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亮了,睡吧。”
然后无论叶校再说什么,怎么动弹,他都没反应了。
他安静抵在她身上,久违的拥抱,让她心皱缩成一团。连续一周了,强烈的不安全感,让她总有自己的身体会随时被利器刺穿的恐慌。
她没有办法想象,从这座城市到她的家乡,两千公里的距离,两个人要怎么维持感情。
瘫痪在床的爸爸,身体不好的妈妈,这样的家庭……顾燕清要怎么面对?他是一个出身,修养,家教都很好的人,肯定会主动帮她负担责任。
可这样合理吗。
就因为他有钱有修养,她全家靠他拉着养着,他欠她的吗?
不,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许这样。
还是失眠严重,身体很累又睡不着。
在床上挨了几个小时,到早上五点半,起身离开他家。
叶校:【今晚一起吃顿饭吧。】
顾燕清一觉醒来,发现叶校不在他身边,如果不是看到她的留言,他会以为昨晚是个梦。
这句话表达得很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不对。
顾燕清没做无意义的猜测,他更关心她前几天为什么不高兴。
晚上七点,叶校洗完澡,收拾妥当下楼。
昨天晚上天太黑,他没有好好看叶校。她今天很漂亮,脸上有淡而精致的妆容,比素颜状态多了成熟女性的吸引力。
但是她瘦了很多,下巴都变尖了,这才几天时间?
坐进车里,顾燕清摸了摸她的脸,“你怎么了?”
叶校摇摇头,看着他:“开车吧,我饿了。”
“嗯。”
他定的这家餐厅叶校没来吃过,缓慢地吃了几口东西,就兴致寥寥地搁下餐具了。
“你不喜欢?”顾燕清坐在桌对面,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要不我们换一家。”
叶校的表情很淡,“不用了,我不饿。”
她的话前后矛盾。
顾燕清问她:“叶校,你回家这几天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她淡淡地说。
顾燕清有些无奈,但不能逼着她再说什么,他看了眼时间,又问:“几号去报道?台里通知你了吧。”
叶校对上男人的目光,静默许久,开口道:“我有一个想法。”
顾燕清微微一笑,身体放松似的向后靠了一下,“什么想法,让你严肃一整晚。”
叶校说:“我不想去电视台了。”
这的确出乎意料,顾燕清也难免怔了几秒,“怎么个意思?”
“没什么。”叶校淡淡地松了一口气,说道:“就是觉得挺没意思的,考进去也不过如此。我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当记者赚这点钱,很不值。”
桌上忽然有一阵奇异的安静,顾燕清反问她:“你是今天才发现不值的么。”
叶校轻笑一声,“奇怪吗,我忽然想通了,不为了赚钱我为了什么?”
顾燕清也笑了笑,“那你想干什么?”
“还没定,可能会回家吧。”叶校说。
顾燕清盯着叶校,眼里有浓烈的情绪,或者说是脾气,这玩笑开得有点过了。
“叶校,我希望你做任何决定都慎重考虑。”
叶校说:“不去电视台就是我慎重考虑的结果,回家工作也是我慎重考虑的结果,有问题吗?”
顾燕清问:“你做这些决定考虑过我吗?你不是一个人,你有男朋友了。”
叶校讽刺地看着他的眼睛:“所以,我现在做什么事,都要先考虑你的感受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顾燕清被她忽然而来的态度弄得很躁,但他还是说:“你冷静一下。”
叶校说:“我一直很冷静地在跟你说这些。”
又是一阵沉默。
“叶校,你在跟我比谁的心更狠吗?”顾燕清盯着她,死死压住火气。
叶校身体很难受,面对眼前这个人的压力,说出的每一句话,她都要用很大的力气。
“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她的手指在桌下捏紧,态度无比坚硬,“我本来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不要对我有莫名其妙的女朋友滤镜。”
越说越不可收拾,顾燕清皱着眉:“你什么意思?”
叶校:“也许,你该找个适合你的女朋友。”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餐厅。
顾燕清没有像偶像剧里的情节般追出来,他的自尊被她挑衅得一丝不剩。或许还没反应过来,或许是被她气懵了。
叶校看见旁边有一家星巴克,拐进去,找到洗手间吐起来,吐到只有酸水。
她晚上忍着吃了几口东西,呕意几度顶到嗓子,都被她摁压下去。
厕所外面有个小孩子在等着,孩子妈妈敲了敲门,“请问好了吗?不好意思,我孩子快憋不住了。”
叶校连忙起身,冲水,打开门。
她走到洗手池前,看到镜子里的女人,粉底都遮不住惨不忍睹的气色了,丑得要命。
她的状态糟糕透顶,今晚对顾燕清说的,她一个字都不认同,也不是不知道恶语伤人六月寒的道理。
那些话有多过分,多不可挽回,她很清楚。
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只能分干净,分彻底。谁都别找谁,被误解也无所谓了。
反正,斩断一切欲望是她最擅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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